第208章

  绿衣女轻轻颔首,也给自己倒一盏茶,终于肯切入正题,“七宝楼监造死得蹊跷。”
  “据我们这些时日查探,应当与并州案有关。”
  一旁阮道生正端茶盏,手势一停,突然说:“他所等的客人,也与并州案有关。”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肯定,乍听根本不像疑问。绿衣女有些警觉,审视他片刻,却如望深井,什么都试探不出。
  良久,她沉沉叹口气:“是。”
  阮道生目光一凛。
  接着,他放下茶盏,斩钉截铁、一字一句道:“韩天理。”
  绿衣女浑身猝然一动,他那目光又如铁鈎入肉,逼得一颗心狂跳起来。
  她反应如此剧烈,阮道生说的必是真的。
  ……竟是真的。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这个人远比自己的猜测要深。
  绿衣女握紧面前盏子,使自己尽快平静,用颤抖已不明显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
  阮道生说:“韩天理是并州暴乱的首凶,本该亡命天涯。但他滋事的缘由是元和七年并州九郡被屠的惨案,口口声声称还有内情。暴乱如反叛,是诛九族的大罪,肯冒这样弥天之险,个中理由想必触目惊心。如果韩天理真有内情,他要伸冤,只能进京。”
  “这时候京城突然加大防卫,添加的都是严查并州人氏的岗哨。还有这位监造。”阮道生问,“他是哪里人?”
  绿衣女模棱道:“南人。”
  阮道生眯眼,说:“但他的户籍却在并州。”
  “也就是说,接触到他表面身份的大部分人,都以为他是并州人。”
  日色冷淡,沾衣如霜。秦灼柔声道:“这么巧。”
  绿衣女默了片刻,“就算如此,阁下也只是猜测。”
  “是猜测。”阮道生坦然说,“中了。”
  他就是用诈。诈出来了。
  茶水因许久未动,已经冷了。绿衣女端起盏子,攘袖泼在炭盆中,对秦灼道:“郎君好厉害的帮手。”
  “看来我这位朋友所言非虚,只怕这就是红烛的私事吧。”秦灼轻轻吐字,“并州,韩郎。”
  ***
  窗前帘落了一半,日头也只晾进来一半。帘影将阮道生藏得严严实实,阳光把秦灼照得亮亮堂堂。两人一黑一白,一冷一笑地并肩而坐,绿衣女瞧着,只觉后背生寒。
  秦灼温声道:“吾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强人所难,娘子若有不便告知的,不必详言。”
  灯山潜伏一事关系千百秦人,他虽与小秦淮试探,外人跟前总要兜着。
  绿衣女领会得,点头应是。
  秦灼问:“这位韩郎被四海通缉,怎么得了红烛救助?”
  “说来也可怜,这韩郎一介书生,又没什么财资傍身,当日在长安城外险些冻毙雨雪。红烛受邀去某府歌舞,回来遇着心有不忍,便藏他入轿带回小秦淮,又为他延医将养,这才保了一条命。红烛救他的命,他自然感恩戴德,来意也有所分说,道是为当年并州一案。”绿衣女说,“监造李四郎当年去过并州,多少知道内情,红烛便做主让他们私下见一面。”
  秦灼点点头,缓声道:“怪道私情。”
  红烛肯助他,与大局无关,只是心生恻怛,愿意帮上一把。
  他手指敲着茶盏,又问:“这位韩郎能否请来一见?”
  “韩郎并不在此地。”
  绿衣女说:“李四郎被刺杀之后,也有人暗中查探韩天理下落。但二人见面之事极其隐蔽,红烛怀疑小秦淮出了奸细,不敢将人安置此处,便同人一起外住出去。”
  秦灼一时没有说话,反而是阮道生开口:“李四郎去过并州?”
  绿衣女思索片刻,“都是这样说,但年岁太早,他行事也谨慎,具体行动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一处私宅,或许还有些积年旧物,你们可以去瞧瞧。”
  秦灼抚着茶盏,沉声问道:“奸细一事,可有怀疑人选?”
  绿衣女看了眼阮道生,秦灼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想借阮道生的力。若真是奸细所为,便与监造李四郎遇刺一事关系密切,一损俱损,他不帮也得帮。
  阮道生目光微动,仍正襟危坐,没有离去。
  绿衣女略作停顿,终于道:“前二等卫属,冯正康。”
  “他对安插人手的方式有所异议,和红烛也起了龃龉,后来便正式退出组织。而且他与李四郎交从甚密,想知道李四郎的行迹,应当不是难事。”
  秦灼又问:“冯正康在哪里落脚?”
  绿衣女道:“城西有家胭脂铺子,是他的产业。”
  茶盏响了一声,秦灼手指竟微微发抖。
  城西只有一家胭脂铺,阿双放风筝买入的胭脂正来自此处。但冯正康居然早已退出灯山。
  秦灼声音绷紧,也顾不得阮道生在场,急声问道:“那郡君那里是谁在联系?”
  绿衣女面露惊色,犹疑道:“我们并未联系上郡君。”
  如雷击顶。
  第161章 十八 阳光
  这短短一句话中藏了多少可能,秦灼压根不敢细想。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太阳xue突突狂跳,浑身血都冷。
  他轻喘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刚掀开一条缝,便猛地一个激灵。
  阮道生握住了他的手。
  他年纪虽小,手却生得大,能将秦灼整只手轻松拢住。掌心干燥,却异常冰冷。他五指收紧,捏了捏秦灼的手腕。
  这是阮道生的无声提示。
  秦灼飞快冷静下来,轻轻攥了下他的手指。
  阮道生旋即松开手,秦灼已整理好神色,声音平静:“我需要李四郎的私宅住址。”
  ***
  长安元日最为繁闹,鼎沸人声里,秦灼踩着炮竹燃尽的落红放下帽帘,将写有地址的字条递给阮道生,说:“兵分两路。”
  他还是要立时去胭脂铺。
  他尚未同阿双取得联系,冯正康处的情况也并不清晰,敌暗我明、毫无准备,这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阮道生没有劝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此事必是不得不为之事。他携了顶竹笠在怀,点了点头。
  就在阮道生转身没入人海前,忽然听秦灼轻叹一声:“韩天理的事,你只是在诈她,还是有所知悉啊,阮郎。”
  含情脉脉得如唤情人。
  阮道生看向他,帷帽纱帘下秦灼形容模糊,而他自己也从未露出庐山面目。他从那点幽微语气里探出异样,对望中,虎口静静叉上刀镡。
  秦灼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盟友,他的个人利益永远放在约定之上。仅仅是一次微露马脚的失态,竟已让他如临大敌,杀心复萌。
  说明这件事对他十分重要,甚至可能是他的七寸。
  继续结盟还是永绝后患,阮道生不得不再次衡量。他很少把一件事权衡两次,但他依旧习惯快速决定。
  春节闹市里,一家妓馆角落里死一个人,被发现需要一段时间。
  阮道生将竹笠夹在腋下,迈步向他走去。
  帷帽下,那人从怀里掏出什么,温声叫他:“阮郎。”
  秦灼手腕一动,手中物飞掷而出。只听啪地一响,阮道生已抬臂用双指夹住,那是个接挡暗器的姿势。
  东西落在掌心,阮道生微微蹙眉。
  一锭银子。
  酒旗青油油的影子下,秦灼如立树荫,笑意柔和,说:“顺便买点红纸回来,写春联。”
  阮道生站了一会,抬起按刀的手,将碎银揣进怀里后,把竹笠扣在头顶。
  车马骈阗的喧闹声里,那人轻声叫道:“家里见。”
  似乎一次同床共枕,从此便亲密无间。
  阮道生没有应声也没有拔刀,身形当即被人潮淹没。秦灼袖手往反方向走,像陌路擦肩一样。
  他们都还需要援手,至少在水落石出之前。
  ***
  监造李四郎有一座私宅,远在城外,但作为私下会客之处,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窗上已零落灰尘,可见自他死后便荒废至今。
  阮道生压了压竹笠走到门前,目光突然一闪。
  锁上没有落灰。
  他摸了摸锁孔处,有几道浅浅的划痕。
  有人近期来过,而且没有钥匙。
  阮道生手上却没有犹豫,他拔出那柄环首刀,用并不轻薄的刀尖挑入锁孔,试探着轻点几下,突然抖动手腕。
  咔嗒一声后,铜锁打开。
  他还刀于鞘,缓步迈入门内。阳光甫入,室内灰尘便金粉般漫空飞舞。地板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灰,阮道生步子抬起,却没有留下脚印。
  此处陈设简洁,也没有什么书信文稿。阮道生从壁上慢慢摩挲,没有发觉异常,还是将注意放在地砖上,一块一块挨个摸过去。
  他触到案下一块砖时手指一顿,从案上拿下半盏浑水,顺砖缝浇下去。
  水并没有洇开,而是沿着缝隙下渗。
  有暗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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