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阮道生抽刀将砖撬开,里头果然空着,放着薄薄一本簿子。阮道生将它抄进怀里,抬头时突然目光大震。
  对面墙壁上,挂着一把刀。
  是一把雁翎刀,火红刀镡,通身刻有鬼面图纹。
  他眼睑轻轻颤抖,呼吸剧烈,握紧刀柄直起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就在这时,窗边响起刺啦一声。
  他耳朵一动,骤然抬臂提刀,飞物叮在刀背上,迸出极清脆的金石碰撞声。
  一支飞刀。
  影子!
  阮道生猱身跃出门去,借力翻上屋顶,正见屋后巷中有人飞奔而逃。他当即追去,走壁如猿猱飞度。正如雪夜似狼的攻击姿态,皆是长期训练后逼近野兽的蛮悍力量。
  巷子拐角处,阮道生飞身跳下屋檐,提刀当头斩下。
  那人蒙着脸,穿一件寻常黑衣短打,反应亦十分迅疾,当即抬兵抵挡。
  他的兵器十分特殊,是一双卍形短刃。刃口快速抵过环首刀锋,摩擦出一串耀眼火光。
  近身格斗时长刀并不占优势,阮道生不免向后撤步。蒙面人进攻凶悍,当即挥刃刺他双眼,阮道生转瞬劈刀格挡,脚下发力踢向他膝骨。
  阮道生被割破衣襟,那人也挨了重重一击,远远跳开一段距离,并不恋战,当即拨乱巷中杂物飞快逃去。
  阮道生似乎没有追上来,但蒙面人却没有半分放松,仍手持双匕,有节奏地呼吸和奔跃。
  即将出巷时,他骤然刹住步子。
  巷道尽头,一双脚轻巧落地。
  二人并没有对峙很久。蒙面人当即压低身体,双手握紧刀柄。
  阮道生迈动脚步。
  街上嘈嘈杂杂隐约入耳。突然,巷中响起轻轻的跑步声,拨浪鼓摇晃的声音,和孩子的笑声。
  阮道生心道不好,正欲疾奔过去,蒙面人却离巷口更近,当即将那孩子抓在身前,卍字锋刃正卡住幼嫩咽喉。
  拨浪鼓坠地,那孩子放声大哭。
  阮道生放缓脚步,蒙面人挟持着孩子步步后退。
  按影子遭到围截的应对手段,下一步,应当刺伤人质,趁对方救人的空隙脱身。
  这孩子是擒下蒙面人的障碍。
  果不其然,蒙面人飞快割伤那孩子的颈侧,鲜血四溅而出。
  其实在这个距离,如果阮道生不去救人而是继续追击,有很大的拿人胜算。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抉择,第一次试图救人时带刺的钢鞭把他抽翻在地,阴暗处有人喊道:爬起来!
  往前追!
  那也是个小孩子,躺在沟里,颈上血水把泥水染红。他比那孩子大不了几岁,听见追击的旨令,却如何也拔不动腿。
  又是一鞭挥下。
  他眼前一片漆黑,再醒来,发觉自己口鼻流血,断掉了三根肋骨。接着他被扔进一只笼子,三天三夜后笼门打开,一个衣衫烂尽的血人爬出来。因为杰出的杀人异禀,他被破例留了一条命。
  之后任务下达他再没有犹豫过。他保存着做过人的记忆,被驯化成做刀的野兽。整整九年,如同蛆虫在阴沟。
  耳边仍有声音回响:
  往前追。
  血液涌出时蒙面人拔腿就跑,那孩子在惨白阳光里应声倒地。阮道生飞跃过去,一手按住那孩子脖颈,一手撕裂外衣,匆匆给他包扎伤口。
  等他从医馆里出来,蒙面人已似泥牛入海。他低头瞧了一眼,阳光下,两手血迹如江花。
  阮道生面无表情,从袍角上擦了擦手。
  ***
  这个时辰胭脂铺少客,香得空落落的。秦灼仍垂着帷帽,打帘走进铺子。
  铺子里不见主人,一条长案上伏着个丫头,身材瘦瘦小小,皮肤苍白,头发由青绳挽作双鬟垂在耳边。她手里拿一只小碾,正细细研磨香粉。
  秦灼唤道:“这位小娘子。”
  女孩闻声抬头。
  十数年后的众说纷纭里,她会以疑似太子生母的身份频频露面。如今她正值豆蔻之年。
  阿双对这位太子玠的真正生身人开口,轻声问:“郎君要给娘子买脂粉吗?”
  秦灼点头问道:“东家不在?”
  “东家去瞧货了。”阿双从腰间围裙上抹了把手,边站起身边问,“郎君想买点什么?”
  冯正康不在,虽不能探查奸细一事,却便宜询问温吉。
  秦灼说:“我有个从小认识的娘子,好买这家的胭脂。”
  阿双恍悟般笑道:“青梅竹马。”
  秦灼不置可否,含笑道:“她的竹马都是我做的。”
  阿双只轻轻唔了一声。秦灼往前走近几步,闲话般继续说:“我们老家在南边,每年梅花下来磨胭脂的时候,她爱在墙头放风筝。”
  阿双眼中惊疑,正要说话,门扇突然一响,进来的竟是被贬去采买的内官三寿。
  三寿不料还有旁人,觑向阿双的神气便淡了几分,幽幽笑道:“双娘,狭路相逢了。”
  阿双当即也变了神色,垂脸从案后立了。
  三寿紧紧盯了她一会,又扫了眼秦灼,对阿双道:“借一步说话。”
  阿双刚挪动了下裙角,秦灼便往前迈上一步。三寿打量他一眼,因头戴帷帽也瞧不清面容,只皱起眉毛说:“我劝这位郎君少管闲事。”
  秦灼笑道:“可巧,在下就是个闲人,平生最爱料理闲事。”
  三寿冷冷看他,从鼻中嗤了一声,“找死。”
  秦灼有点好笑,倒想等等看他有什么动作。三寿刚卷了卷袖子,便听有人尖声叫道:“三哥,你叫我好找!”
  一个穿缮丝的内侍匆匆跨入门槛,竟是一块罚去的四喜。三寿见他却没展开眉头,反问道:“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还说呢,我在那边买香饵,一转头就瞧不见你了。”四喜说,“后宫脂粉都是御品特供,三哥,你怎么溜躂这边来了?”
  三寿笑吟吟道:“有仇报仇哪。”
  阿双往案后躲藏,四喜仗着他的势力,也恶声笑道:“这贱蹄子好歹落在我们手中,三哥,怎么处置?”
  “处置什么,我们是诚心做买卖的。”三寿从腰间解下只锦袋掷在案上,“咱们奉昭仪旨意,要现磨的神仙玉女粉。钱在这里,足足十两雪花银。一盏茶后交货,交不来,别怪咱们不讲情面!”
  阿双急道:“玉女粉的方子早就失传,市面上更是未曾流通。妾实在交不出来。”
  三寿正等着这里,当即高声道:“才出来几天,就不把贵人们放在眼里了。咱们今日便替昭仪管教管教你这不知尊卑忘根忘本的东西!”
  他扬手要打,手腕却被牢牢把住。秦灼多少怕暴露底细,不欲动手,只将他掼到一旁,从怀里摸出个铜牌。
  三寿从地上爬起,骂骂咧咧道:“狗东西,你是嫌命忒长阎王叫晚,敢打宫里的人!”
  一旁四喜却瞧见那牌子,吓得跌在地上,连声道:“不知是公主娘娘的近人,多有得罪,贵人勿怪,贵人勿怪。”
  秦灼掌中铜牌上錾着长乐的宝印。人人瞧不起男宠,却一样畏惧他们气焰,舍人也有秩,能做到这步必然很得长乐青眼。
  秦灼倒不恼,只曼声笑道:“新开春,我来替公主采买水粉。二位砸了这铺子,叫我拿什么孝敬?”
  三寿也忙叠声叫道:“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郎君的驾,还请郎君勿怪。”
  秦灼也不愿再多计较,将那只锦袋往他们面前一掷,轻声说:“滚吧。”
  四喜忙要抓锦袋告退,却被三寿一巴掌拍掉,又连叩两个头,说:“这点铜钿就当是奴婢们的赔礼,还请郎君宽宥,公主尊贵,不好因奴婢这点贱骨头劳神劳心。奴婢们这就滚,郎君仔细挑着。”
  说罢抓着四喜肩膀,退出去不见人影了。
  秦灼将那只锦袋拾起来递过去,阿双捧在手里,受了惊般,只垂首不语。
  秦灼静静瞧了她一会,走去掩上了门。阿双有些瑟缩,往后退了两步。秦灼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张阿双阔别数年的脸。
  别时秦灼太年少,还没怎么长开,清雅气更重,瞧着像文公。如今却更肖甘夫人,容光艳而不妖,眉目秾而不浮,但依约仍透出些当年影子。
  阿双看他一会,声音中似乎竭力压抑什么,问:“你是甘郎?公主府舍人甘棠?”
  秦灼手里仍吊着铜牌穗子,往前递了递,“还瞧瞧牌儿么?”
  阿双没有接,秦灼看了她一会,忽而说:“你不认得我了。”
  阿双低声说:“我是个奴婢,认不认不能做主。”
  秦灼只淡淡一笑。
  他并没有贸然自陈身份。冯正康还没有见到,身上仍有奸细嫌疑,倘若确凿,那阿双和他混在一块,就有叛主的可能。他随手拿起个香粉盒子,怅惘道:“我瞧这胭脂,有些睹物思人,如今见了姑娘,想问问故人。”
  阿双问:“可有故事,可有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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