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锅子还沸着,雾蒙蒙的,太阳光晒进来,也跟匹抽丝的旧缎子般,一触到热汽就沸得打了卷。秦灼将两根筷子摆地一样齐,说:“那就是第二种可能了。”
“监造从进入小秦淮开始,甚至更早,就已经被凶手盯上。凶手的清除对象不只是他,还有他约见的那个人。”
阮道生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没有在监造一入门就痛下杀手,因为另一个人还没到。万一这段时间有什么变故,很可能导致计画崩盘。所以两人在场是最佳时机。那这样看,这个缺席之人绝非什么武中高手。”
不然一对二的风险太大了。
秦灼肃声道:“所以,他在听到开门声后飞刀杀死监造,同时再对我进行刺杀,是因为他把我们误判成他要杀的另一个人。但第二支飞刀被我们当即砍断。凶手立刻明白,我们不是他的目标。”
阮道生声音中难得听到一点激赏,“你们反应很快。”
秦灼看着他,似乎仍在解释自己上一句话,“我们有两个人。”
他说着把一枚铜钥匙推过去,一语双关地笑了,“现在也一样。”
***
天黑得快,夜里月亮倒好,映得窗纸薄如新冰,透了一地溶溶清光。卧房内光影昏昏,阮道生没有解衣,坐在榻边脱靴,听见动静抬起头。
秦灼锁了门,举着盏油灯跨进来。
他已经去了簪,头发披了一身,白锦袍子空空荡荡,瞧着人有些单薄。灯光随他脚步微微跳荡,照清五官时秦灼牵了下唇角,连烛火都似乎更艳了。
这场景着实有些暗昧,只是秦灼素来笑面示人,阮道生更是冷如冰霜,倒显得氛围诡异起来。秦灼将油灯沿榻放下,阮道生已站起来将榻让开,声音没什么情绪:“你睡里头。”
秦灼看向他,他又补充一句:“有什么动静,在外头好行动。”
秦灼应一声,便踢鞋爬上榻。他那袍子说短不短,一下子勾在阮道生膝盖上,把人都拽得往前一晃。
阮道生还是那副表情,抬手给他理过去。
秦灼倒是没少同男人睡过,但这么个睡法还是头一次,也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就不说,自己抱着枕头往里翻了个身。刚躺下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坐起来有些讪讪,“我忘了多买个枕头。”
阮道生瞧了一眼,说:“不碍事。”
他把枕头推给秦灼,就这么抱臂合衣而卧。
这张榻虽不窄小,但对两个男子来说多少有些逼仄。两人手臂相贴,秦灼只觉得他身上冰凉,但也没给他掖被。
半晌,阮道生竟开口问:“睡不惯?”
这有点出乎秦灼预料。他反覆思索,终于禁不住问:“阮郎,你的确不好男色吧?”
阮道生皱着眉毛睁眼,目中难得带了些疑惑,说:“我不好色。”
秦灼随口答应一声,也再度阖眼。不一会,感觉虚虚贴着的地方撤开距离,见阮道生往外挪了几寸,对他道:“先将就一夜,明天我修修屋梁。”
秦灼乍没领会,只道阮道生和一个面首同榻心生嫌恶。他倒也不觉得什么,只道人之常情,这么躺一会,心中突然又生一恶气:我管你怎么想,你又睡不到我。
如此便更无所谓,只懒懒答应一声,转身朝里了。
身边人静了几息,竟开口道:“我没那个意思。”
阮道生面孔冷硬,看着不像会解释的人,更不像能关切心事之人。秦灼有些好奇,仍背着身,却支起耳朵听着。
过了一会,那人又道:“你白日说,在里头绷紧了,出来就松快些。我怎么都行。”
秦灼有些讶然。
他竟是怕自己心中不舒服。
秦灼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我如今做这生计是糟污?”
阮道生居然还会反问:“我怎么觉得重要吗?”
当然不重要。
秦灼自悔一时冲动多问一嘴,正阖眼要睡下,便听枕边那人说:“你有自己的道理,就继续去做。管旁人怎么说。”
秦灼睁开眼瞧了会帐顶,忽然问:“若道理不对呢。”
阮道生闭着眼,气息像睡了,声音听着却清醒:“做了才知道。”
说话清醒,人更清醒。大有前途。
秦灼搂着一边枕头躺了一会,突然说:“我睡得惯。”片刻后又补充道:“房梁就那么着吧。”
第160章 十七 疑窦
秦灼一早醒来,身边已没了人。他睡相不怎么老实,记得昨夜是抱了枕头向里,醒来却是蜷着冲外睡,衣裳也有些淩乱。
他坐起来醒了会神,一抬首,正被案头一面铜镜照进去。镜边还摆着只木匣,不大不小,落有铜锁。
估计就是阮道生做假面的家夥。
如此私人物件,秦灼也没有碰,梳洗更衣后,从枕中抽出匕首插回靴边。刚走到堂前要打帘,便隐隐闻到香气。
帘后,阮道生似乎更了件衣裳,还是乌衣箭袖,其实瞧不太出多少变化。他坐在桌边,桌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阮道生正端着一碗不紧不慢地吃着。
秦灼从他对面坐下,见他又换了张假脸,便知今日要出门。心念甫动,阮道生已开口:“这边没什么集市,不如把东西买齐全,三顿饭自己做。”
秦灼拿勺搅动几下,坦然道:“我不会做。”
阮道生说:“我会。”
秦灼本以为是他买的,难免有些诧然,“这是你做的?”
阮道生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怪道卖相不怎么好。
秦灼缓缓尝了一口,味道却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赞道:“阮郎有这手艺,倒免了弟妹以后洗手做羹汤。”
他语带调谑,阮道生仍不以为意,将自己那一碗吃完,便单刀直入:“什么时候动身。”
他是指监造一事。
秦灼仍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半点声响不出,跟个猫似的。阮道生也不催促,不一会便听碗放下,秦灼取了张帕子合在唇边,微笑道:“现在。”
出门前阮道生去卧房拿刀,见秦灼正站在架子前,冲那只虎符匣子端详。
阮道生挂刀在腰,问道:“要藏吗?”
秦灼眼仍落在匣子上,“你说,这是个空的不假,但公主怎么可能把宝押在一个面首身上,全指望我这个饵把鱼钓上来。”
阮道生说:“疑兵而已。”
秦灼点头道:“不会有人把攸关性命之物托付在他人身上。”
这两口子必有后手。
阮道生又问一遍:“要藏吗?”
秦灼没有犹豫,当即将匣子抱下来递过去,铿然道:“藏。”
***
阮道生难得没骑马,一块上了秦灼的马车。秦灼往里给他让了让,他没动,手没打帘,却脸贴着车壁顺着帘缝瞭出去。
这样能瞧见什么。
但他真像能瞧着什么似的,屏气凝神了好一会,方转过头说:“有人跟。”
秦灼歪斜着身子倚在狐裘上,说话也轻声细语:“不是你师兄?”
哪怕是疑兵,虞山铭也不可能放任他们两个单独去守虎符匣子,暗中还是支派梅道然领人远距离监视。
但秦灼居然知道是梅道然来。
阮道生摇了摇头。
鱼上鈎了。
秦灼却不惊惶,轻悠悠一个眼波递过去,莞尔道:“幸好不是,不然哪天将你我捉奸在床,做不得人。”
自从得知阮道生没这方面的癖好,秦灼说话就拿上了腔。他很会拿捏,消遣得点到即止,阮道生这种人不会同他计较。
果然,阮道生听了并没什么反应,仍双手按膝坐着,问:“收网吗?”
“不到时候。”秦灼掂起一顶帷帽,轻声商量道,“咱们甩了他,好不好?”
***
开春正是热闹,马车一头扎进闹市,便隔了山海的人。大面的酒招幌子连片拂过,眼花缭乱。马车好容易从一间铺子前停住,却没人下车。
此时城西永阳坊,小秦淮重重帘影里,有人打开帷帽,对一位绿衣女子笑道:“小生欲再试一次双龙,不知娘子肯不肯?”
他身后站着面孔陌生的阮道生。
绿衣女持扇凭栏坐着,瞧他他们一会,徐徐站起身,微笑道:“两位随妾来吧。”
三人步入一间精舍,十分干净雅致。绿衣女与他们对坐,轻轻摇扇道:“有缘再会,郎君还是不肯告知家世么?”
秦灼微笑道:“礼尚往来,我要的红蜡烛,娘子迄今也没有给我。”
“非不为也,”绿衣女说,“红烛那边生了变故,且回不来。”
秦灼问:“公事私事?”
绿衣女道:“私事。”
秦灼却犹然笑道:“身为私剑,安有私事?”
绿衣女给二人倒茶,婉声道:“私剑只为专人所用。我肯再见郎君,已是十分逾矩。”
又兜回去了。
秦灼目光一动,敏锐道:“娘子逾矩见我,是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