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同时,使节听见一声轻响,像柳枝折断的声音,也像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但君王没有异样,君王仍在微笑。
  使节不会追问。君王的心思太深,君王的忧虑太长,他看不清君王,也读不懂君王。他不过一介臣属,持旌而来,明白的只有旗子。那他永远会记得这一天,这天白虎重逢了它的爱人。
  白虎的爱人叹口气,说不管你信不信,我还爱着你。
  ……
  秦灼望着那片旗子,眼底没有情绪。陈子元观察他神色,小心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秦灼本会冷眼瞧他,此刻却没有收回目光。
  萧恒想让他走,那就没什么再见的必要。
  那旗子撑得老高。似乎之前,萧恒也做过这样的事。哪怕如今从烽火台燃起狼烟,远在长安的人也能看到。
  ——我永远站在你身后。
  但这句话,萧恒没有说。今时今日,他也说不出。
  想到这里,秦灼就恨得牙痒痒。萧恒残忍地把他们劈成两个,甚至都不打算解释。尤其发现了另一件事后,他把萧恒千刀万剐的心都有。
  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萧恒现在站在面前,秦灼不知道自己是会杀了他,还是会抱住他。
  他因萧恒的放弃而怨恨,但最后,还是爱。
  夜已深沉,人也渐渐散去。虎旗影子下,秦灼抬起头,不远处,一带寒水脉脉。对岸的龙旗仍悠悠荡着,像一个人推他走,却又想挽留的手。
  从前听人唱,相见争如不见。那时他只觉得愚蠢。
  可现在。
  他忽然想,就这么,就很好。
  ***
  奉皇九年暮春,萧恒身体逐渐好转。萧玠便再度起了南下之意,就在他行囊收拾完毕之际,收到了秦公新添子嗣的消息。
  宫人小心翼翼道:“是个男孩,为段氏夫人所出,今年三月的生辰,取名为寄。来信说,因其嫡长,立为少公。故告四海,共相庆之。”
  嫡,长。
  萧玠手被烫了一下,打翻了茶盏。
  宫人匆忙取了干手巾替他擦拭。萧玠有些茫然,却想起另一桩事。
  秦灼是奉皇七年九月南下,如今已过二载。这个孩子,的的确确是段氏的孩子。
  他也就这么想起,秦灼和段氏才是名正言顺的家庭,这个孩子,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子嗣。
  宫人将茶盏放远,斟酌片刻,才道:“妾听消息说,南秦倒也有人问,大公曾经带过一位小殿下回来,说是长子……”
  萧玠听见有人从他喉咙里讲话。那人问:“大公怎么说?”
  宫人将头埋得愈低,道:“大公未作答覆。秦政君说,那不作数。”
  萧玠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默了一会,他才有些迟钝地问:“陛下知道了吗?”
  宫人道:“大内官已经禀报了。”
  萧玠神色仍有些怔忡,又问:“陛下,在做什么?”
  宫人略作思索,道:“陛下在园子里听戏。文正公当年写过一个本子,叫《元和玉升遗事》,演的是陛下微时故事。文正公生祭要到了,陛下特意叫人排来看看。”
  萧玠点点头,扶案站起,行动这样缓慢,膝盖却仍撞到桌腿。他毫不在意地拍了一拍,跨出门去。
  毕竟已至暮春,园子里芳菲将谢,随开随落,清扫不及。
  红墙边,有几个涂抹脂粉的小旦,互相整理衣袖。一个正拾了一支桃花,给另一个轻轻簪在鬓角。
  她们瞧见萧玠,匆忙行礼,按戏词叫道:“千岁。”
  萧玠恍若未闻。
  他迈进园门。一片残春中,萧恒正微微佝偻,背身坐着。
  小旦伴着琵琶弦,正遥遥唱道:
  “天公偏妒缺月恨,人间团圆作离分。
  你欲我早悟兰因脱苦海,又扫前尘领教训。
  岂知我拼将玉碎覆巢xue,不愿瓦全独此身。
  萧郎啊——”
  “从今相断春秋信,各自南北两地魂。
  后世纷纷论仇寇,我与你,曾是切切枕边人。”
  一架飞红如舞,把萧恒背影吹灭。
  萧玠静立许久,再抬脸,泪珠已洒了满襟。
  第142章 尾声 长相思
  如果问太子最思念谁,奉皇七年他会抚摩秦灼的弓弦,十七年他会望着北方的天空沉默。但这是奉皇五年,五年深秋,自禁中至宫河、至京郊、至阳陵、至太庙,太子代天子行,率百官,左右卫、左右骁卫四骑开道。
  太子手捧神主,桐木蓝漆金字,御笔亲书曰:
  梁元和元年五月十三日戌时生奉皇五年九月十一日午时卒梁文正公惠烈侯李寒行凡主位享年二十有五葬于阳陵
  天昏得一片灰云,但仍有红光晕出来,以致云层肉粉的肌理都清晰可见。太子仰起头,头顶的白巾尾巴似垂拂到脚跟。
  他看着天空想起阿爹。他想,被遮挡严实的太阳是阿爹咳的那口血吗?这点天光是从阿耶指缝里淅淅沥沥漏出来的吗?
  他当日问阿爹,老师死后要往哪里去?他虽知死亡,却不知死人的归宿与活人有什么不同。阿爹道,老师想家了,要回家去。他问,真的不回来了吗?阿爹道,会在梦里回来的。阿爹在他面前蹲下来,缓慢捋着他的眉毛,说,阿玠,老师也有自己的老师,你想念他,他也是。他们分别多年,得回去看看。他便说,那我也可以去,我是老师的学生,我也应该尊重老师的老师。阿爹看他一会,轻轻抱住他,说阿玠,好孩子。
  身后内侍高喊道:“起灵——”
  太子将麻衣披上。队伍的龙鳞洁白。
  阿爹那口血吐得突然。
  老师的棺椁移入昭华殿后,阿爹辍朝三日。三日后的清晨,老师下葬前的最后两个时辰,一个叫做赵荔城的将军未卸剑甲,直奔入殿,对棺木讷头拜倒,大叫一声:军师,老赵回来了!
  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
  阿爹给他倒一碗酒,那将军双手捧过。他放声痛哭时,阿爹终于将一封信拿出来。
  他需要有人陪着。他一个人也不敢读。
  那封信阿爹读了好久好久。赵将军也哭了好久好久。
  赵将军痛哭流涕时阿爹说,君不负我。
  他喃喃道,是我负君。
  灵幡刺进天幕,白色如神女衣縧,神女在吹箜篌。是初冬的鹤唳响了。紧接着灵车辘辘,唢呐声响彻云霄。他们出郊十里了。
  一个时辰前,赵将军从灵前站起来,队伍缟素以待。阿爹仍在棺前跪着。昭华殿内,宝灯金黄,绸缎苍白,棺木漆黑。
  阿耶步入昭华殿,他穿了件厚厚的黑狐狸大氅,直把身形遮掩住。他扶起阿爹,说,到时候了。
  老师的神主被撤下,六名带甲将士扎着素衣,把棺抬起来。
  阳陵前,队首的赵将军高举招旗。
  殿中,阿爹嘴唇动了动,手要抓住什么似的抬起来。
  赵将军高呼道:“噫兴——”
  阿爹吐了口什么出来。于是殿中有了红色。
  阿耶带着哭腔喊他,六郎,六郎。
  他眼睛盯着远去的棺椁,嘴唇渗着血,喃喃叫道:渡白啊。
  太子知道阿爹爱重丞相,这和他爱阿耶不同。很久以前,太子拿这事问过阿爹,起因是册立皇后的谣言。但这谣言有些不同寻常。
  太子放下帐子要睡,听宫人边置香边嘁嘁喳喳道,陛下今夜要在两仪殿宿下,刚叫人收拾了碗碟,又要再添酒呢。
  另一个问,同大相么?
  那宫人笑道,不然还有谁?大君现下回了南边,能平分秋色的,不就只有这一位了。都道陛下不肯立后是为了大君,我瞧却不打准。两仪殿可是专门取了椒泥和墙,这是娘娘才有的荣宠。
  另一个呀了一声,怕惊扰太子,又压低声音道,难道陛下对大相……
  那宫人道,你只想想,戏本子演的最多的,是陛下同谁?大相从前写过本子,记的正是他和陛下从前故事,专供在御前,旁人瞧都瞧不着。这不是有情是什么?啊呀呀,只看着大相那样个正人君子,竟有这么多心思。若是个女儿,皇后还能饶到别人身上去?
  另一个便打趣说,男皇后也是说不准的。
  那宫人笑道,你可仔细别漏了风声。秋内官听见背后编排,可要撕了咱们的嘴。
  二人压低声音说笑几句,便也掩门退下。
  太子一夜辗转反侧。阿爹真的移情别恋去宠爱老师了吗?阿耶走前阿爹还亲自送出宫门,阿耶亲他的嘴,他也不躲。阿耶这才走了几天,阿爹怎么能这样?他不要阿耶,可自己是阿耶生的,他是不是连自己也不要了?
  念及此,太子心中难过之意一阵赛过一阵,侧过头,叫眼泪静静洇湿了枕巾。
  天刚蒙蒙亮,太子便穿好衣裳,躲过众人,蹑手蹑脚往两仪殿去。殿中昏暗,一支红蜡燃烧殆尽。远远地,太子便瞭见阿爹和老师躺在榻上合衣睡着。阿爹毫无防备,将后背留给老师。老师一条腿搭在阿爹腰上,瞧着很是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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