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太子心中一痛。是真的,阿爹和老师睡觉了。天一亮,他是不是要立老师做皇后了?那阿耶怎么办,阿耶都没有做皇后呀!
  前些日皇帝诏宴群臣,诰命官眷俱在,太子也跟着听了不少南戏,小脑袋瓜不知道装些什么,大声道,陛下,你这个见异思迁、乱棒打的无情郎!
  他爹尚在梦中,吓得一个激灵。一睁眼,见太子泪汪汪立在面前,有些哭笑不得道:殿下,你从哪学来的唱词?
  太子蹬蹬蹬跑上去,拽他爹的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你一辈子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对面,老师也坐起来提鞋,闻言笑了一声。阿爹一巴掌拍在他膝盖上。老师便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抽抽搭搭说,可你居然和老师、你和老师……你、你不是好人!
  老师没憋住,嗤了一声,又掩饰地摸了摸鼻子,扭头问阿爹:殿下还不知道人事吧?
  阿爹像不认得般瞧老师,缓慢说,你学生还不到四岁。
  老师清了清嗓子,对太子道:殿下需知,睡觉也是一门学问。睡觉与睡觉之间,自然是有区别的。
  太子狐疑道,什么区别?
  老师正色道:臣和陛下睡觉,就是两眼一闭,别无他事。大君和陛下睡觉,是要敦伦的。
  阿爹像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剧烈咳嗽起来。
  太子很奇怪,追问道:什么是敦伦?
  老师刚张开嘴,阿爹便阴森森地叫他:李、渡、白。
  老师全不顾阿爹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说,请殿下折节附耳。
  太子没听懂,皱着眉头看他。
  老师叹口气,说,殿下过来,臣同殿下咬耳朵。
  太子已忘了生气这回事,赶紧凑上去,老师便俯在他耳边,一只手挡住嘴,低声道:等大君回来当夜,殿下去甘露殿外等着就知道了。但别叫旁人察觉。切记,切记。
  待阿耶五月回京,他还惦记着这事,专门等就寝时分趿着鞋去跟阿耶讲,阿爹和老师睡觉啦,都说阿爹要立老师做皇后啦。
  结果阿耶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阿爹,自顾自收拾香炉,边取香丸倾香灰边问,要不你真把渡白选进来?只是他不是我。你俩一对硬骨头,谁啃谁还不打准。他爹更是干脆利落,直接拎起他丢给双姑姑,哐地一声将门掩上。
  太子勤学好问,记得老师说听墙角的嘱咐,走到一半便甩开姑姑,跑了回去。
  太子经过窗边,正见他二人影子投在上头。阿耶像坐在案上,后背抵得窗扇吱呀作响,极痛苦般地断断续续地喘气。阿爹的影子是缓缓站起来的,只腾出一只手,像从窗边取了盅什么漱口,含糊不清道,啃他做什么,咬你就够费劲了。
  太子听不明白,正踮脚要去推窗,阿爹这时像发现什么,低声道,别叫唤。又陡然提起声音,正叫他的名字:萧玠!
  太子发现被察觉,忙蹭蹭拽着风帽从窗外跑开了。同时,他听见阿耶精疲力竭般地一声大叫。窗内阿爹拾起手帕给阿耶擦着,阿耶手指插他头发里,有气无力道,我还没拷问你,你来折腾我?阿爹仍握着他,笑问道,谁啃谁呢?阿耶道,你松开。阿爹亲了亲他眼皮,手上又快速活动起来。阿耶一只软履掉在地上,脚趾反覆蜷缩着。阿爹在阿耶即将滑落时停下,将他双腿扶在肩上,缓慢将自己的玉带解开,轻声道,少卿。他这么叫阿耶。
  他说少卿,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奉皇十一年,太子在长安张了张嘴唇,对着远在南秦的人。又是一个上元夜,火树连霄汉,银花绽宫楣,宫人皆作红衣妆扮,飞驿打马传恩诏,百官裁彩衣为太子贺。自宫墙至长安、至梁地,明灯万万盏。
  这是皇帝唯一允许铺张的节庆,尤胜年夜及他的千秋节。十一年前太子于此日诞,而皇帝却错过他的出生,等他快马加鞭回来,李寒正以监国权问斩魏逆,秦灼已从鬼门关还阳半月有余。他们本当中途夭折的露水姻缘,因为太子的降生强行续命。
  自然,太子不会知晓这些。他度过了七个团圆的上元和以后四十个流血的上元,这一年他开了吃酒的头。也就是这一年,他开始信奉光明神。
  太子从宴席下来,遣退众人,在额头上缚一根枯血的红縧。那既是根红线,又是条脐带,三年前被一个人从身上齐根剪断,像剪断自己的半条命。那样近乎舍生取义的壮举。
  太子让那半条命死死捆住,抱着一张弓一壶酒跪坐在神龛前。他正处身甘露殿的南暖阁,其间奉一座光明神紫铜大像,这是那人曾经的祝神之所。
  他把脸在弓上贴了会,仰头喝了口酒,这才抽出匕首,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太子将血滴进酒碗里,高举过头顶,说:“臣以此飨父,父神上聆此,询臣三愿无。”
  随后,他在内心祷告了三个愿望,每个愿望都与一个人有关。
  儿诞日,孰难日。
  三年四十月一千一百多个日夜。
  我无一日不在思念。
  外头爆竹声响起来。各式灯笼的光辉落在窗上,一片一片鱼鳞似的,敷在脸上就像金箔。它们照进太子的眼睛,于是有金色的泪珠跳跃下来。
  大欢闹在寂静中散了,传来一阵微乎其微的声音。有人形的影子从身后笼罩他,砸得窗扇咯棱咯棱叫。
  他认为那是皇帝。不可能是皇帝。一定是皇帝。
  皇帝提灯的影子落在窗上。皇帝的思念落在光明神的瞳孔里。被思念的不会知道。
  太子叫了一声:“父亲。”
  影子不动不说话。
  他挣扎着立起来,再叫一声:“阿爹。”
  影子仍在那里。
  他颤着嗓子问:“你还会想起他吗?”
  太子随手端一盏烛台走到窗前,他秉照而观,似乎能隔著明纸看清皇帝的脸。
  皇帝未戴冠旒,太子并没有看到泛光的珠影,但他听到了皇帝的呼吸声。是鼻息,呼气时颤抖。他哪里在疼。
  意识到这个叫太子无比痛苦又无比痛快。他眼前有金光闪现,金雨降落,这叫他回到那个金色的夜晚。南秦金色的光明神祠,金灯高举,金幔垂落,窗外金雨圈,窗内金雨圈,巫山的金云升上来了,高唐的金潮涨上去了。君王金色的山峰破开君王金色的河流,他们吐息交叠、嘴唇交叠、颈项交叠、躯干交叠,新的果实正在这无数的交叠里破土而生。
  见证这一切又始自这一切的太子问:“你看到我的时候,至少是今天,你还会想起他吗?”
  他浑身哆嗦着叫道,陛下啊。
  许久后,他听见影子叫他,阿玠。这名字来自他们情爱与政权的黄金时代。
  萧恒说:“我和你阿耶,我们拜过天地。”
  “不是苟合,也不是联姻。”
  萧玠无声地大张开嘴,把脊梁慢慢压下去,光明神金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滑落。这时他终于明白,究竟是谁放不下谁。
  阿爹的思念是有实质的,他对老师的思念会具象成一口血、一块碑石、一座阳陵和史书中的一编;而对阿耶,他想得落了一身病痛,他想他想到骨头缝里都疼。而萧玠正是这无法止息的思念本身。思念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这思念撑着阿爹继续活着,也一点一滴地将他耗死。正是阿爹决心放弃爱情的那个夜晚,他就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将铭刻在帝王本纪里,不会活着也不会死去,它将作为历史永远存在下去。
  【卷一完】
  元和玉升遗事新编
  第143章 序
  萧恒者,今上也。字重光,功过后世必有述,笔墨价贵,故不虚耗。独其早年故事,佚于卷帙。一日,东宫伏案习书,寝食俱废,事态反常而妖甚。余扫案清卷,果搜一课外书在手。课外书者,演今上任镇西将军事,作小儿图画也。事败露,而东宫神色不更,问余曰:吾父英雄好汉乎?王八蛋乎?余苦思良久,实不能答。故拾掇旧书,略作补遗,以为《元和玉升遗事新编》,其老子做派,交由他自己分辨去。陛下如观此卷,定无迁怒。余诚惶诚恐,再拜顿首。奉皇四年春日,李寒薰沐敬撰。
  今上者,萧恒也,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然肃帝元和十四年,人不见经,职不在传,籍籍无名一逆贼而已。此入京都,实属生计所累,为冲年底绩效,雪夜奔走长安。因缘际会,于荒郊逢一卖卜者。卖卜者谁?癞头和尚者也。
  他二人相见,实无旁证,全赖事主口述,原话是:“……遇见一个算命和尚,非拉着我扯东扯西。雪又大,又没个遮挡,追杀的还不知什么时候到,我赶紧给了他两个铜板走了。说的什么,也记不太清了。”故按当事人本义,敷衍文本,以为开篇。内容如下:
  彼夜月黑风高,大雪如席。饶他英雄好汉王八蛋,全都冻成冰溜串。连萧恒此等盖天下之英雄汉,不世出之王八蛋,都举止狼狈,形容凄惨。各位看官以为如何?见他十六七一个毛头小子,大冬天只穿一身鸦青粗布箭衣,八成也絮不起棉花。右牵瘦马,左打火把,照明效果勉强能到马前蹄。走近细观:第一眼瞧脸,相貌平平,面黄肌瘦,显然营养不良,代谢系统也很紊乱;再往下打量,窄腰阔肩,身材精瘦,浑如削片下汤的面片投胎。腰佩一口环首刀,刀长一米,重一斤,乃破铜烂铁之边角料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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