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灯火被他们的动作冲淡了。
  最终,萧恒还是将他抱起来,扶到凳子上。他想摸他的头,手还没伸过去,萧玠便受惊般,侧过脸微微一躲。
  萧恒握了握指头,不再碰他,又端了支蜡烛,凑上火,搁在萧玠手边,说:“夜间看书多点盏灯,伤眼睛。”没再交待什么,自己出门去了。
  东宫廊下一串灯笼,把他手背照亮。那朱印像个怪物的脸,龇牙咧嘴地从肉里长出来。萧恒停了一会,开始慢慢地搓拈。手上红了一片,篆字大部分已经模糊,但那人的名字却仍若隐若现,像从他身体里住下了般。
  风簌簌地,像有人哭。
  萧恒转头一瞧,窗上,一个小小的人影渐渐伏在案上,身形抽动。
  萧恒突然不知要做什么,也走不动。头顶灯笼没封好,底下有蜡滴下来,正溅在他手背上。那两个字终于化开看不清了。也就是这时,萧恒觉得身体里突然有什么碎掉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了。
  ***
  秦灼回秦五日后,萧恒病危。太医院倾力救治,如此吊了一月,终究回天乏术。三大营尚未赶到,榻前托孤甚至无人。百官得知天子不好,俱已在殿外等候。
  萧恒已口不能言,喉中咯咯作响,只直着眼睛,看看夏秋声,又看向萧玠。
  眼泪顺着萧恒眼角滑落,他手掌微微一动。
  萧玠泪流满面,跪爬过去,把脸颊埋在他手心。
  萧恒额角青筋暴起,喉中响了两声,终于力竭般,眼皮缓缓下合。
  秋童大叫一声扑在地上,“陛下!”
  殿外,百官闻声,亦伏地痛哭。
  萧恒意识即将泯灭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喝道:“嚎什么丧!取水来!”
  周遭声音似埋在池塘里,带着咕嘟咕嘟的回音,听不真切。萧恒感觉被人大力抱扶起来,往口中塞了什么,叫人一口水强行送下去。
  他拚劲全力,眼睛掀开一条缝,只瞧见一抹蓝色。一闪一烁,如同天光。
  萧恒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个黑夜。他知觉尚未恢复,眼前发黑,也听不到声音。等灯光渐渐透进眼底,他才听到秋童叫魂似的叫他,皮肤也如撕了一层,热辣辣地疼起来。
  还在甘露殿,不像是死了。
  还没回过神,太医已急忙赶进来,给他把脉施针,长吁口气说:“这就是挺过去了,陛下这几日不要下榻,下个月再行走,估计年后便能骑马。只是今后要好生保养,酒要少吃,情绪也要稳定。臣先开一服调和的药来。”
  这番话,的确不像是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
  他无意识地看向秋童,秋童大喜道:“梅将军找了解药回来。只是陛下毒入骨髓,无法根除了。太医把脉,说怎么都能再撑十年。”
  萧恒面上毫无惊喜,没听清似问:“什么?”
  秋童只道他高兴昏了头,连声说:“解药!陛下,解药!”
  萧恒闻言,却圆睁双目,往榻上栽倒,面庞涨红,几乎喘不上气。
  秋童大惊失色,太医忙取金针刺在萧恒眉间,又摸了脉象,松口气道:“不妨事,只是一时怒急攻心,好好休养就是。”
  太医退下,萧恒整个人陷在床帐阴影里,面色晦暗地坐着。
  秋童大气不敢出。
  静了片刻,萧恒吩咐道:“叫梅道然来见我。”
  梅道然似料到他召见,早就在外殿等候。
  他形容未整,风尘仆仆,下巴青着胡茬,两颊也凹陷下去,眼神却依旧雪亮。
  萧恒瞧着他走进来,肯定地说:“你没有去找岑郎。”
  梅道然也承认:“既知道下落,不急于一时。”
  萧恒声音沉下去,“世上已经没有解药了,你是去找解药的方子。”
  萧恒有已知的答案,也有期待的答案。梅道然只能给他一个。
  梅道然说:“是。”
  萧恒神色一僵,大喝一声:“梅道然!”
  梅道然毫不变色,哐当撩袍跪地,仰头直视他,道:“陛下早就知道药方。”
  萧恒指着他,哆哆嗦嗦说:“药引子是什么,你他妈能下手!”
  “活取婴儿脑。”梅道然坦然说,“臣已经下手了。”
  这句话一出,殿中灯火霎时昏下去。
  梅道然看着他,“陛下之前不用,是不肯滥杀无辜。如今是臣滥杀,十八层地狱臣替你下!你就把世道给我们治好了!”
  “我知道陛下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但岂能为了一己小义,妨害天下公义!你和李渡白废帝制搞变法,已经把世道搅乱了。大乱方能大治,还没来得及治哪,烂摊子不收拾就撒手吗?今日折损一个孩子,你一闭眼,死的就是千千万万!将军!没有解药就罢了,但解药臣已经配出来、您已经用了!他的命您背也是背不背也是背!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矫情模样!”
  萧恒没有说话。
  梅道然解下腰间佩刀。他面色毫无动容,双手按住刀鞘,俯身磕了个响头。
  他道:“道生,你保重。”
  说罢,梅道然挺身立起,大步离去。没有交待去处。
  萧恒望着他的背影,胸口突然搐痛。那袭蓝衣走进夜色,被擦得分毫不剩。
  他知道,梅道然活不了了。
  梅子是个善心人。他一把刀掉在泥淖里,却还能折断自己来救别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赎罪。对不再做刀的梅道然来说,残害无辜,他自己根本无法忍受。
  那不知名的孩子死了,为他而死。梅子也要死了,还是为他而死。
  灯火越来越暗,气息奄奄地跳了几下,便凝成豆大的一粒。秋童顾及太医叮嘱,刚要吹灯让他休息,便听萧恒道:“拿摺子来吧。”
  ***
  萧恒这样福大命大是全天下都没想到的。他又将养了几个月,过了年已能正常处理政事。虽如此,却不意味着就此痊愈。毒已经腌入骨里,解药只能续命,却不能救命。秋童仍见他掰了铜带鈎吃药丸,只是频率低了许多。
  皇帝转危为安,梁地争相庆贺。与之相反,南秦却陷入一场外交危机。
  近日,南魏残裔卷土重来,与齐国结盟,率兵三十万,直逼秦地边陲。
  几乎是同时,梁皇帝进行全国军事演习,以三大营为轴心,统兵松山。皇帝亲往,检阅军队。
  那是一个春三月,距秦灼独子,即秦武公秦寄出生,还有短短半天。
  距萧恒独子,即梁明帝萧玠南下,还有整整七年。
  梁奉皇八年,南秦承明二年。
  梁昭帝演兵松山南,秦萧将军对峙魏联军。
  战事胶着,南魏残部与齐国联军,同南秦于金河谈判。使节是个年轻人,渡舟而去,却仍商榷不下。
  大王亲自督战,必须一鼓作气。魏室流离失所,如今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大明山以南五个州。而西琼苦于暴雨,战马受损;大王又与梁室决裂,如今毫无倚仗,注定不能顺遂。
  魏使将舆图展开,问:“这个要求,贵使能不能照办?”
  使节手持旄节,上挂秦地白虎旗。他厉声道:“绝无可能!”
  齐使冷笑道:“既如此,贵使且回,请秦君洗净脖颈,战场相见吧。”
  使节须发上指,劈手夺过议和书,正要撕碎。
  这时,随侍突然叫道:“大人,你看!”
  他猛地抬头,齐使与魏使亦望向对岸。一眼望去,两方瞬时变了颜色。
  他们望见一支军队。
  驻扎金河对岸,一字排开,浩浩荡荡,难望尽头。
  而在此之前,他们先看到一面旗子。
  阔五尺,长一丈,无旒无斾,却有两面黑旗拱卫,一面书“萧”,一面书“梁”。
  玄旌白龙旗。
  使节手中的白虎赤旗簌簌颤动。
  压抑的沉默。
  梁帝亲征的筹码太重,使原本相持的称杆骤然倾斜。日暮时分,齐魏联军不战而退。
  使节乘舟覆命。金河边,他的君王正站在帐外,镇国将军也陪在身边。
  他有种预感,这场会让人民举国欢庆的胜利,正让他的君王痛不欲生。
  入夜,君王立于白虎旗下,举酒犒军。秦曲唱了一整晚,君王也不眠了一整晚。
  原因为何,使节并不清楚。夜来得快,君王仍坐在旗影里,置身于白虎大张的血口。火光吹到君王脸上,君王闭上了双眼。
  天蹙着黢黑的额头,珙桐的女儿白得像雪,月亮满得快溢出来。
  镇国将军问:“他是专门来的?”
  君王眼望出去,不答。
  镇国将军自顾自道:“像他干的事。能这么折腾,看来暂时死不了了。”
  君王的斗篷过分厚重,显得身形臃肿。他喘口气,气息分明像愤恨。
  镇国将军又问:“要不要移船相见?”
  忽然,君王身形一动。
  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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