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北方重阳不吃饺子,这是上马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是祝福,是送别。
  他拾起秦灼使的那双箸,挟了一个在口。冷的,总觉得还有点发酸。咽下去,却又腥又甜。
  咀嚼这个饺子累得萧恒精疲力竭,只想躺一躺。他便往榻前走去,一低头,却瞧见秦灼的软履停在榻边。
  和他的一块儿。
  一只安安分分,一只偏踩着他的一点后跟,似一个人总不老实的脚趾。
  他从榻边坐下,将两双鞋摆成一对,又觉得歪了,左挪一点,右靠一点,总是不尽意。好在他有耐心,也有时间。今日摆不齐,总有明日;明日再不成,还有一辈子。
  好在,他的一辈子就要完了。
  殿外仍倚着阿双,还在做昨日没给萧玠做完的鞋。她隐约听见一阵嚓嚓的响动,似是活埋的人边敲打棺材板,边凄切地叫道:“不要走、不要走……”又仔细听了一会,才辨认出那是股笑声,喜极而泣,听上去像哭。
  她无动于衷,只擦了把脸,咬断线头。
  ***
  奉皇七年九月,公南还,温吉北金河而迎之。十月,南秦诏告独立,改易年号“承明”。昭帝未复咎之。
  ……公不称帝。
  第141章 一三五 爱恨
  萧恒一夜未眠。
  秦灼的大君印和大将军印均已归还。其实也说不上还,一直在甘露殿中,没人收拾罢了。他们本就是无婚无盟,这两件东西和一个萧玠,勉强算个凭证。现在这三样清算完毕,似乎感情也能这么打点清楚。
  两枚铜方印搁在榻边,萧恒看了一会,把它们放到膝盖上,摩挲人面似的,一个一个慢慢摸过去。两厢厮磨一会,他抬起大君印,往自己手背上牢牢压下去。又掀底一瞧,皮肉上便黥了几个淡红的篆字。
  南秦大君玺。
  萧恒看着手背,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知坐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秋童匆匆跑来,说:“陛下,太子殿下没有跟着大君走,和夏相公一块回宫了!”
  萧恒像被兜手扇了个耳光,腮颊砰地炸红起来,整张脸却白得吓人。他遽然站起,眼直直瞧着,不敢置信般,眼见萧玠走进来,对他叩首道:“臣拜见陛下。”
  他身后,夏秋声也跟从拜倒。
  萧恒捺住呼吸,从榻边走下,张开手臂,半跪着搂住萧玠,问:“阿玠,阿爹不是叫你陪阿耶回老家吗?秋翁没有告诉你?”
  “秋翁走后,老师又说,阿耶要过几天再走。还是要臣主持秋祭的。”萧玠拥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小声问,“阿爹,你和阿耶为什么不去观礼呀?臣想你们去的。”
  萧恒没有回答,怀里抱着他,眼睛却看着夏秋声。
  夏秋声竟然假传圣旨。
  那他是知道自己的打算了。
  萧恒轻轻拍了拍儿子后背,说:“阿玠累了吧,先回去收拾收拾,阿爹一会和你吃午饭,好不好?”
  竹帘子打起了,把萧玠的背影放出去。随即,夏秋声再拜伏地,道:”臣罪该万死。”
  萧恒狠狠用鼻子喘气,却是进的多,出的少。他沉沉看了一会,说:“何须万死。”
  夏秋声伏地不语。
  萧恒用力喘息着,厉声喝道:“来人!”
  秋童在殿外等着,闻声进来,开口欲劝:“陛下……”
  他只叫了一声,萧恒已双手交错撑在额前,双肘拄膝,脸深深埋下去。片刻后,他挥了挥手。秋童知他怒火平息,也就掩门退下。
  沉默。
  夏秋声俯身在地,一动不动。
  “夏公梧,夏郎君,夏相公。”萧恒终于抬起脸,神态疲惫至极,“我不能处置你。你说的对,这是我的私事,我如果因为阴私滥杀大臣,那算什么?”
  他静了静,说:“你走吧。”
  夏秋声再次叩首,却道:“臣谢陛下不杀之恩,但臣仍有一问。”
  “陛下让殿下南去,是否准备称殿下病逝,叫他永远留在秦地?”
  萧恒盯着他不说话。
  夏秋声猜测得到证实,不由倒吸口气,声音也急迫几分,“国不可一日无主。臣大逆不道了——陛下一旦殡天,无子嗣继位,天下势必大乱。如果他人登基,不说别的,陛下手中的三大营真的听从新皇调遣吗?他们不会为太子叫屈而反吗?”
  “殿下现在能否担此大任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他是陛下的儿子。只有陛下的儿子,才是军方拥立的天子。殿下如果此时之秦,陛下一生心血、十数年收拾的河山,转眼又将毁于一旦!陛下,岂能因私心爱子,抛弃你万万子民啊?”
  萧恒一双眼盯着夏秋声,突然喉间一响,像一座锈透的铁塔被人偕力撼动般,发出一串噶噶的苦笑。他笑声越来越大,似听了天大的笑话,如何都不痛快般,手攥着案角,整个人快瘫在上头。
  居然拿天下人要挟他。
  萧恒无与伦比地痛恨皇权,之前是因为天家滥权、毫无公正,而如今,竟是因为责任。
  他有以身殉道的自觉,哪怕苟延残喘到现在他也毫无怨言。这是他自己选的,是有价值的,他有时甚至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业是极伟大的。但凡能让一个人活得更像人,他就没有白走这一遭。
  只是,有他一个就够了。为什么要拉上他的儿子?
  夏秋声直视他,道:“殿下受了百姓七年供养,就有恩被百姓的职责。”
  萧恒却问:“我所做的一切,替他还这七年,还不够吗?”
  如果萧玠是个健康孩子,萧恒无话可说,甚至会对他充满期望。但他的儿子活不到二十岁。叫他这么小就做皇帝,无异于把他活活累死。
  做他的儿子,不是萧玠的选择。萧玠生来的原罪是他们强加给他的。
  天下无辜,可萧玠又何辜。
  萧恒一早就知道私爱和公义不能两全,却没想到对立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果在最斗志昂扬的时候,他就能预知到如今的结局,他还会不会这么做。
  他为废皇帝而做皇帝,这条路他走得义无反顾。没想到,到最后,会后悔。
  我的兄弟为之死,我也将为之死,为什么,还要赔上我的儿子?
  萧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抬手端了杯残茶压一压,茶水一入口,竟如刀片刮喉。他仍断断续续咳着,等杯子再搁下,已然成半盏红色。
  夏秋声大惊失色,忙喊道:“太医!陛下咳血,请大内官速请太医!”
  萧恒一时说不出话,只摇手制止他。
  夏秋声被这样的目光震撼到了。
  他叫萧恒两眼照着,像被一只巨大车轮当头碾过。这还没完。它没有停止,径直辘辘驶去,将萧恒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粉身碎骨。
  夏秋声寒毛如针,心中怆然。
  ……竟至于此。
  他往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
  “臣是太子从,更是太子师。如有朝一日大厦将倾,夏氏满门,必以死捍卫太子。”
  ***
  萧恒病情反覆,未能如期陪伴萧玠用膳,再见儿子已经入夜。
  东宫静悄悄的,宫人均被遣退。灯下,萧玠翻了一页书,抬头瞧见他,也没行礼,轻轻叫道:“陛下。”
  萧恒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分毫,柔声问:“阿玠在做什么?”
  “臣在温书。”见萧恒从对面坐下,萧玠也看他。那眼神极其冷静,甚至有些冰冻。
  萧恒瞭然。
  他知道了。
  萧玠说:“臣读史有疑惑,想请教陛下。”
  “汉武帝曾经给陈皇后金屋之宠,最后却废掉她,让她退居长门。卫灵公从前宠爱弥子瑕,弥子坐他的车子去探看母亲,他说是孝;弥子把吃过一半的桃子让他尝,他说是爱。最后却把这些作为罪状,说他是蔑视君王。”
  萧玠轻微喘了一下,声音微微发抖:“陛下,臣请问,究竟是罪在陈后和弥子的色衰爱驰,还是君王的爱憎之变?一个人从前那么爱另一个人,每天都要见到他,怎么都要在一起,为什么可以把他赶得远远的,再也不肯相见?”
  萧恒沉默一会,说:“阿玠,你愿意去找阿耶吗?”
  萧玠露出个难看的笑脸,“可臣是梁太子,不久之后,臣要为陛下送终。”
  萧恒浑身簌然一颤。
  这句话太过怨毒。
  萧玠也像被一棒子打回神,恍惚站起,椅子都撞翻,当即跪在地上,断断续续说:“臣失言,臣知罪。臣不是……我……臣希望陛下长命百岁。只是、只是……”
  他终于受不住般,低声喊道:“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呀……”
  萧恒回答不了,俯身要抱他起来。萧玠却躲开他的手臂,自己爬远了,又磕一个头,“好晚了,陛下请回吧。臣会做一个称职的太子,臣……再也不会不吃药了。”
  萧恒要说什么,气声刚从喉间挤出来,萧玠便将头埋在手臂间,不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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