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陛下要查封玉龙岩和虎贲军,摆明是要削掉秦灼在朝的实权。
  怎么可能?
  他兀自惊惶间,殿门一响,已陡然打开。秋童抬首一看,出者左卫服制,显然是天子禁卫。
  这个把月以来,禁卫的确常常面见天子,十次有八次,都插着秦灼不在的空。
  天子之意昭然若揭,却毫无理由。
  秦灼有反心倒罢了,但他对陛下……赤心如此啊。
  正怔懵时,萧恒已跨出门来,沉沉注视他。
  知道自己触探着萧恒机密,秋童迎着他目光,忽地跪在地上,将药炉捧过头顶,声音尽量如常:“奴婢受大君的嘱咐,来给陛下送药。”
  秦灼待人和善,秋童记他的恩,想以此劝萧恒顾及旧情。
  他手中蓦地一轻。
  萧恒将药炉接过,不知在想什么。
  秋童便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片刻后,一只手扶住他臂弯,竟要搀他起来。
  秋童大惊失色,忙从地上爬起,双手去扶萧恒。
  萧恒拍了拍他肩膀,道:“好秋童,你的一片心,我知道。你也盼着他好,对吗?”
  秋童缓缓点头。
  萧恒握紧他的手,盯着他眼睛说:“那就什么也没听到。”
  秋童连忙跪下,“奴婢是个聋子瞎子,看不见听不得,这些规矩,奴婢打进宫起就烂在心里,半点也不敢忘。何况陛下行事,自有道理,陛下……是最希望大君好的。”
  许久,他方听见头顶叹了口气。
  萧恒久站仍是不够气力,便扶住门,缓缓蹲下,将一道手诏递过去,道:“这个给夏秋声。然后你去见阿玠,剩下的话,单独同他讲。”
  第139章 一三三 覆水
  中秋过后,萧玠为了熟悉秋祭典礼,便由夏秋声陪同去劝春行宫演习,这一段一直在那儿住着。
  夏秋声领了诏令,犹疑道:“陛下的意思,是让下官代替殿下主持秋祭?”
  秋童点点头,“这旨意里明明白白写着呢。”
  “可后天就是重阳……”夏秋声道,“下官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秋童笑道:“事急从权,这也是陛下看重夏相公的缘故。上次代太子祭天的还是大君,且那时候殿下尚在襁褓。相公,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话已至此,夏秋声将圣旨举过头顶,再拜道:“臣遵旨,陛下万岁。”
  他将秋童送出行宫,心中却仍惴惴不安。
  天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宫中是否又有变故?
  萧恒重病,萧玠年幼,主持祭礼无疑是太子继位的又一重保障。到底是什么,让天子权衡利弊下,把给儿子的这层保障亲手打破?
  夏秋声往回走着,正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时,遥遥望见一个人影从假山后快步掠过。
  正是秋童!
  他出行宫后重新折返,所去竟是太子宿处方向。
  他在宣旨后不肯直接去见太子,反而装作离去,再偷偷溜回,明显是要避人。
  事出反常。
  夏秋声深吸口气,也跟在后面去了。
  太子暂居西暖阁,他当年出生的地方。陈设竟也没大改换,那只红木摇床仍停在榻边,萧玠坐在榻上,轻轻一推,摇床便吱呀地晃。
  帷幕密密拉着,人影也模糊。夏秋声立在外,听秋童轻声道:“大君要回南秦保养一段身体,陛下叫奴婢来问问,殿下能不能陪着一块去。”
  “善事父母,是为孝。我该去的。”萧玠略有踌躇,“但阿爹的身体……”
  “陛下说,这边请殿下放心。等到过年,陛下亲自去接殿下和大君回来。”
  停顿片刻,萧玠似乎点了点头,说:“好。”
  秋童道:“那重阳上午,会有车驾来接殿下。殿下不用收拾,只跟着阿耶去就好。”
  萧玠疑惑道:“可重阳我要主持秋祭的。”
  “陛下已经请夏相公代为主持了。”秋童温声哄道,“但殿下跟随大君南下之事,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
  “老师也不行吗?”萧玠问。
  “尤其是夏相公。”秋童说。
  屋内略微一静,秋童的声音再次响起:“夏相公紧着殿下课业,不叫殿下去的。”
  萧玠便道:“那我不说给老师。”
  “殿下要怎么保证呢?”秋童似乎有意逗他。
  萧玠想了想,终于有些符合年纪的稚气:“拉鈎。”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萧玠的笑声响起,秋童却没有说话。
  半晌后,秋童忽然恳求似的,瓮瓮地问:“奴婢僭越了,奴婢……能抱抱殿下吗?”
  帷幔上,小小的身影张开双臂,搂住跪地人的颈项。
  殿外,夏秋声放轻脚步,匆匆离去。
  天子沉疴已久,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突然叫秦君南下,又为什么非让太子跟从?
  一个可怕的猜测从脑中形成,夏秋声不敢去想,又不得不想。
  天子驾崩,势必有大动荡。秦灼如果此时返乡,虽难达权力中枢,却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那太子呢?天子竟想让太子离朝、帝位无继吗?
  恐惧之余,夏秋声心中微微发酸。
  太子是天子的继承,而萧玠是萧恒的儿子。
  对于太子,天子为他未雨绸缪。但对于儿子,萧恒想让他自由,想放他走。
  他是天子最后的私爱了。
  ***
  萧恒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饭菜已热了两次。要按秦灼早年的脾气,不会急,但会笑吟吟地掉脸子,再说话像打趣,可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如今心态却平和得异常,甚至连这种等待都是幸福。两个人一块的日子,得掰着指头数。
  灯火明了几盏,酒也烫了一壶。殿中只他们两个,秦灼便上前替他解大氅。手指穿过衣带,再兜手替他脱下,像个拥抱。不知谁先动了心念,两人就这样静静拥住了,都没说话,只脸贴着脸,肩靠着肩,互相依凭了一会。
  自从得知萧恒的病,秦灼一颗心就丢进寒冬腊月。却忽然在这么一瞬,腔子里冰冻许久的心又热了,泵满血,缓缓跳动起来。一口热气吁出来,沾得睫毛都有点湿。他从不知道,寂静竟有如此刚柔相济的力量。
  这么拥了一会,秦灼才拍了拍他后背,道:“吃饭。”
  萧恒跟他从桌边落座,瞧秦灼添酒,也道:“我还喝么?”
  秦灼微笑道:“只点一点。”
  说着,酒壶嘴从他那只小酒盏边上轻轻一斜,果然只点了一点。
  秦灼自己满上一盏,边道:“这是我们老家的说法,叫‘福饮子’。一个人吃得深,一个人吃得浅。多出的酒,我代你喝掉。多出的福气,你代我喝掉。谁也不吃亏。”
  他抬起盏瞧萧恒。萧恒低头默了一会,也举起杯。
  二人轻轻一碰。
  秦灼仰头吃尽,放下盏子,见萧恒的酒杯也空了。桌上,多了两只橙子。
  秦灼问:“当年那盆?”
  萧恒点头,“当年那盆。又养活了,今天发了果子,不知道酸不酸。”
  那橙子初初结果,个头也一点,一半还泛青。秦灼便笑道:“陛下这么心急,怎么不叫它再长长,又不是吃不上。”
  “有花堪折直须折。”萧恒突然静了一下。这有些异常,但这点痕迹也被他两声轻咳掩饰过去。他旋即笑道:“尝尝吧,一人一个。”
  两人便各拿一只橙子剥。果子摘得太早,皮肉紧密,不一会就染金了指甲。灿灿的,倒像灵妃的蔻丹。
  秦灼突然想到什么,笑了一下,道:“记不记得,你儿子在他老师那里还有个典故。”
  他指的是李寒。
  萧恒愣了愣,也笑了:“若非有陆郎这个先贤在,‘萧郎怀橙’怕也能上二十四孝说段故事。李渡白一年到头那点供奉,好容易买点果子吃,倒叫他学生大包大揽地带走了。”边说着,他边吃了口橙子,又连忙吐出来,道:“别吃了,酸。”
  秦灼把橙子皮丢下,小小一朵金花,“我这个还好。”
  灯花爆了一下。
  许是吃了些酒,身上也渐渐暖起来。两人对视着,目光如糖般,热得饧化了,丝丝缕缕地黏在一处。
  突然,萧恒叫了一声:“少卿。”
  他郑重道:“我想吻你。”
  秦灼用唇舌回应了他。
  渐渐地,衣裳在地上铺开,连同腰肢一起。酒肴又冷了,这回没人管了。
  萧恒的手还是冷的,气却是热的。他冷的手抚摸过的地方,都像把秦灼点着了。一把一把的烟火烧在他身上,叫他躲躲不过、迎迎不了,他只能不管不顾了。
  微风动幔,树影上窗。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恍惚间,秦灼像回到最初,一抬头,潮州的雨在外头打着,是如今风摇叶动的声音。夜沉如水,月影过墙,一切正时宜,一切刚刚好。
  十年了。
  十年一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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