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他们偕力把萧玠瞒得那样好,孩子眼中大人的异样,顶多是家长里短的争吵,如何也想不到生死上头去。哪怕是萧玠这样被生死揉搓过千百遍的孩子。
  萧恒坐在榻上,苍白得过了头,但眼睛照见萧玠,立时便有了光辉,是活的。萧恒对他张开手臂,萧玠突然在这一瞬忘却前嫌,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能宽恕。他从门槛外挪进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让两条胳膊将自己拢在怀里,密不透风地,严丝合缝地,像抱住一个失而复得。
  萧恒轻轻拥着萧玠,眼睛抬了抬,和帐子后的秦灼对视。他无声催促着。一会,帷帐一动,秦灼沉着步子走出来。
  他从萧玠身边半跪下,嘴唇微微翕动,终究没说出什么,只抬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萧玠掉过脸,静静瞧着他,目光却剧烈颤抖,一潭搅动的水涡般。终于,他哽咽道:“对不起。”他一直在道歉。
  秦灼猛地抱住儿子,脸埋在他小小的胸口前,双手紧紧捧住他后背。萧玠感觉襟前一片湿漉,竟像从自己身体里涌出来,血一般沾湿了秦灼的脸。因为秦灼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无声相拥,直到一双臂膀从身后将他们一起围住。
  所谓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就是这一刻了。
  萧玠回宫后,萧恒忽然如大好般,甚至可以寻常走动。等到了中秋,连秦灼的千岁宴都能出席。群臣大喜过望,高呼陛下万岁。
  萧恒却知道,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这次中秋宴最大的不同,就是秦灼公然与他同席。他僭居皇后的位置,而萧恒也占了公夫人的地方,两人无需开口,只目光一触,便知对方所需所求。萧恒将自己这边的葵菜挟给秦灼,而萧恒箸还没落,秦灼便知他要低咳,一手替他敲背,一手将帕子递过去。如此温情脉脉,倒像做了夫妻。
  这般毫无顾忌,群臣反倒不知其意,更不敢随意开口。宴中只夏秋声提了一次:“秋祭在重阳,典礼重大,陛下圣躬违和,不若请殿下代礼。”
  这虽是他自己的意思,却也得了萧恒的授意。
  萧玠年幼,又是个无法成人的寿数。让他垂髫祭天,是萧恒替他铺路。
  一切章程萧恒都安排妥当,秋祭之后,萧玠就是上天认可的新君。君权神授的正统观念下,他扑朔迷离的身世将无关紧要,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上天之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萧恒没有吃酒,只远远瞧着萧玠。
  萧玠穿着礼服像穿了身笼子。这几年下来,他已学会做持重有礼的样子。秦灼想要热闹,萧恒便请受邀朝臣携子弟入宫,大多比萧玠再小些。规矩也没有那么严谨,孩子们一个席面,却多少受过父母嘱咐,都畏手畏脚,不敢玩闹。
  萧玠瞧了一会,便往孩子席上去了。大家夥一开始见了他,更是低头低脑地不敢说话。不知萧玠说了几句什么,将人都逗笑了。桌上有干苇叶垫着的果子蜜煎,萧玠便抽了叶子,编了几只玩艺,蚂蚱、兔子之类。他手小,却灵活,手法分明是学的萧恒。这么一会,满桌孩子便热络起来,等他们吃得差不多,萧玠便领他们去殿外看烟火。
  萧恒本以为儿子一起去玩,却不料没一会,萧玠又自己回来,安安静静坐在席间,得体得像个成人了。
  他这样懂事,萧恒心口却堵了个酸梅子般。
  真的要让萧玠挑自己的担子吗?自己凭什么替他选呢?他的儿子,这么小就要做不了孩子了吗?
  他已经亏欠萧玠太多太多了。
  因萧恒身体欠佳,宴散得也早。众臣皆去,萧玠多留了一会,向双亲磕了头,也就退下了。临行前,萧恒问他要不要去瞧烟花,萧玠眼睛很平静,只说回去温习功课。夏秋声开始有意无意地教他策论了。
  萧恒许久没有起身,说:“你还记得他小时候吗,爱笑爱闹的。”
  秦灼捏了捏他的臂膀,“他现在,也不大。”
  不知是谁先叹了气。
  宴虽散了,中秋却没结束。明灯如昼,烟火蓄势,长夜之下,合家欢乐。
  这样转瞬即逝的团圆时刻。
  甘露殿烛火昏昏。
  萧恒躺在榻上,手指摩过秦灼的颈侧,咽喉,下巴,嘴唇,鼻梁,眼睛,最后是半张脸庞。秦灼闭上眼,睫毛丝丝缕缕地颤动,用脸颊厮磨他的手掌。这样过了一会,二人气息便渐渐急促起来。秦灼耐不住,俯身去亲他,萧恒扣着他后脑,没有拒绝。
  这一次温柔缠绵到极致。自始至终,唇舌没有片刻分离。秦灼缓慢骑着,两人连喘息都舍不得留,这个世界听不到,它不配,他们互相吞入咽喉,只有彼此的身体能听到回音。急剧的震颤到来前,窗外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火光冲天,一蓬乳白一蓬金黄,窜得越来越高。突地一响,像一声戛然而止的低叫。接着,四溅四散,余韵被夜色吃干抹净。
  萧恒胸膛终于起了层薄汗,胸口微微发红,这叫秦灼异常兴奋。这个人终于有了活人的体温,他开始遏不住地幻想,那这个人是不是能一直这么活下去,像那么多誓言里一样,到偕老,到白头。哪怕他们一个誓言都没有立过。为了这个,这事他能做到死。他把自己看作一种灵丹妙药,毫无保留地哺给萧恒。
  烟花从窗外散干净时,殿中已麝香腾腾,红帐雾蒙蒙地起落,印着无数个皱巴巴的手掌印。
  秦灼终于离开他的嘴唇,却仍契合著他的身体。他慢吞吞地侧躺下来,头枕在萧恒臂上。二人却一动不动地对望着,呼吸急促,眼神明亮。他嘴唇烂熟般,萧恒的却仍冰冷而苍白。这叫秦灼有种前功尽弃的挫败。他暖过来他,却仍救不了他。救不了也得救。他不怕把命赔上。
  萧恒鬓角微微濡湿,他的头发却已黏了一身,千万只黑手般湿漉漉地摸着后背。正到了洗沐时分,外头笃笃叩了两声门,秦灼却一反常态地叫了声:“把水抬进来。”
  宫中床帷外有人伺候是常事,两人却不想叫人瞧,一直不许人进。只听得有人轻声踱步,先铺一张大毯,放置浴桶,再落下澡豆香膏等物什,又闻得香炉盖子一响,一阵清香焚来。最后,门扇轻合,侍人退去。
  二人一直拥卧着。萧恒缓了缓气力,终于退出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吻了吻他的嘴,一触即分。这么看了一会,就要撑手臂起来。秦灼却按住他胸膛,轻声道:“我来服侍你,好不好?”
  萧恒苦笑道:“哪能叫你做这些。”
  秦灼捏着他的指节,笑道:“我乐意。”
  萧恒瞧了他一会,说:“你先洗吧,丢里头了。”
  “怕什么,”秦灼轻声说,“又不是头一次。”
  他先披了外袍起身,只觉腿侧仍微微发酸,也不吱声,只扶萧恒进去,自己挽袖替他浇水。萧恒瞧起来疲惫至极,既劝不动他,便靠在桶边合上眼。
  夜空本是既寂寥的,只有一处放烟火,窗户偏开在这里,叫他们以为夜晚就是五光十色。就像他们的故事,本当是极哀苦的,两个人的眼睛偏只望着彼此,看见的也只有爱情的波澜壮阔。
  秦灼瞧着他侧脸,一无神气,一无光彩,半点当年的影子都瞧不见。他替萧恒打着胰子,手下是他枯瘦的肌肉,喃喃说:“咱们还得看阿玠主持秋祭呢,儿子第一次挑大梁,你不想瞧瞧吗?得好好的呀。”
  窗外静了,人也散了,萧玠的笑声却在耳边响着。不是现在的,是几年之前、他们阔别以久的欢笑。说的好像萧玠已经长大成人似的。
  萧玠替他守江山,不会好好的。他对儿子没有渴盼,只希望他能快乐。他快乐就好。
  萧恒久久看着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像下定某种决心般,说:“是,都得好好的。”
  ***
  萧恒的好精神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像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把他从病榻上撵起来。他是意志力极强的人,要紧关头都能和阎王刚一刚。秦灼只顾着大喜过望,却没细想,萧恒这一段并没有什么要紧政事料理,至少是明面上。
  过了中秋,天便转冷,一到九月,冬衣竟都要预备上。秦灼顾着萧恒身体,依旧不许生炭。殿中又昏,秋童一进来便打了个寒噤。
  萧恒汤药不许假手于人,秋童便亲自来奉,进殿一瞧,见竹帘低垂,秦灼身上盖了件大氅,正在竹椅子里阖眼。秋童打量一圈,未见萧恒影子,突然心有所悟,转往两仪殿去。
  两仪殿的钥匙在萧恒手中。自李寒去后,除了萧恒来坐坐,便常常落锁。
  秋童一瞧,见殿门紧闭,但锁已经打开,便知萧恒在里头,刚要叩门,便听里头有人恭谨道:“玉龙岩已查收,虎贲在境内的驻地也已查封。但此事干系重大,瞒不了太久,秦君耳目通达,恐怕这几日就会得知消息。望陛下兵贵神速。”
  静了一会,萧恒的声音淡淡响起:“知道了。”
  秋童不敢出声,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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