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说好的同甘共苦,差一点都不行。
  秦灼心中突然好笑,还真计较。
  这么想着,他便握住萧恒的手,手指挤出他指缝,轻轻扣住萧恒手背。那人没有反握。
  帘子轻微一响,阿双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大王之前要查的消息,灯山来了信。”又附耳道:“裴太宰当时行刺太子,确有同谋。撤掉大王太子太师的书信,以及虎贲军的调动,是有人配合完成。”
  秦灼问:“全部都是?”
  阿双道:“人尚在偏殿,请大王查问。”
  秦灼握着萧恒的手,举起来贴在自己脸颊。又这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直到灯花一爆,阿双才听见他轻声说:“知道了。”
  ***
  三日后,大理寺传来新报,狱中已有人犯招供,竟又审出贡给萧恒的阿芙蓉丸一事。却不肯详言,只肯面见。
  秦灼不敢耽搁,当即派轿子接人入宫。又不欲大张旗鼓,便派遣五名虎贲军,走偏远小路进宫门。
  要入宫,闹市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日头上来,轿夫背有汗湿,渐觉惫意。突然,耳边极轻极快的嗖地一响,整个轿子被凭空一推般,微微晃了晃。
  竟是在同时,一道人影破帘而出,脚一踩轿梁助力,跃上街边屋顶,追踪那响声来源而去。
  市中行人一片惊叫,顿时乱如蜂团。
  轿夫一时忘记放轿,只愣愣瞧着面前。
  一双脚落在地上。
  方才的轿中人将斗篷一甩,露出一身蓝袍,手中掼下一条汉子。那汉子已被卸掉下颌,以防咬舌自尽。
  蓝袍人嘴里啐下什么,当地落地,竟是一枚红缨飞刀。
  他掸了掸衣,笑得居然有些轻佻,“回去领赏了。”
  为免三司介入,人没有入宫,直接押进大君府。此事将了,秦灼反而气定神闲,连陈子元都得赦出了那一亩三分地,一众人聚在堂中吃茶。
  陈子元关得久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丝毫不顾为臣下的礼数,对秦灼冷笑道:“怎么,大王不怕有人寻了间隙,把你好容易上鈎的肥鱼给做了?”
  秦灼刮了刮茶沫子,眼不看他,宽和笑道:“梅蓝衣的刑讯不让陛下,一盏茶毕,水落石出。”
  陈子元喝倒彩般嚯了一声:“成竹在胸了。”
  茶没吃一会,秋童便匆匆来报:“陛下得知今日事,欲亲自提审人犯。还请大君携人入宫。”
  秦灼没起身领旨,仍居高临下地坐在椅中,眯眼端详一会,突然喝道:“按下。”
  他吩咐侍从:“先请梅将军来,瞧瞧是不是人皮面具的勾当。”
  梅道然往堂前去后熄灯落锁。虽是白日,但窗被木条密密楔上,阴暗得难见五指。
  那人仍未招供,衣衫已经血淋淋地溻湿。下颌已重新安上,梅道然怕他寻隙自尽,将嘴给他堵住。
  正半昏半醒之际,突然听得门扇轻响。接着,传来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一条身形熟悉的人影走近,对他抬起手臂。那手中寒光一闪,倒提一把匕首。
  人犯呜呜一声后狠狠闭目,竟毫无怨言,直似舍身求义一般。
  那人挥刀而下。
  忽然,门砰地一响,室内一亮,灯光随着脚步声传来。
  昏暗处,那人仍背着身,手臂绷直,将匕首哐当一抛。
  他转过身,听见秦灼毫不意外地喟叹道:“鉴明,咱们谈谈吧。”
  第133章 一二七 玉照
  天外点了雨。二月长安冷,梧桐却早开,密密缀了满枝。室内日色昏昏。
  案上摆放酒肴,另两只盏子。
  秦灼一身素衣,从案边坐下,道:“当年阿耶同我讲,他年少进京时,和老师、令尊一起,在这梧桐底下埋过酒。”
  他提起酒壶,语气反而温和:“咱们替他们尝尝。”
  秦灼没说别的,先给二人倒了酒。
  褚玉照穿的也是白袍。他眼中情绪翻滚,对秦灼一敬,一饮而尽。
  一杯既尽,秦灼再给他满上,“行事无惮上怒,眼里不容沙子。鉴明行事,一如当年。”
  褚玉照瞧着注杯酒水,道:“但大王变了。”
  “大王从前杀伐决断,断不会信两不相疑的鬼话,也断不会容忍梁皇帝相逼至此。”
  秦灼放下酒壶,“鉴明,我上了年纪。我也是个人,有了孩子,会心软。”
  褚玉照不以为意,“君王安能有软肋。”
  秦灼淡淡道:“所以你们就要把我的软肋拔掉,是吗?”
  褚玉照不答,也不看他,又喝了一口酒。
  秦灼见他如此,也不追问,自饮一口,暖了暖肺腑,才替他道:“阿芙蓉案,从那枚送进宫的阿芙蓉丸开始,一切就在你的掌控之中。但你在这时候的本意,并不是害他阿爹。”
  “你是要我知道,温吉的野心。”
  褚玉照不料他竟全然明了,微露讶然。
  “于老九是你的人,你让他引导我查到阿芙蓉已至长安,是警告我秦温吉阳奉阴违。去地下庄子,专门让绿蜡来接待,又将子元骗来接头,是为了让我知道,温吉在灯山的权力已经压倒了我。我的威信不牢固了,你想这么逼我回去。”
  褚玉照沉默不语。
  秦灼叹道:“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我本打算三月就走。鉴明,你步步紧逼,很不明智。”
  褚玉照双目腾地一亮,又随一声苦笑暗下去,“但是臣别无他法了。臣没想到,梁皇帝动作这么快,除夕夜就抄了阿芙蓉,还把在场灯山中人全部扣押。三司正式介入,灯山将大白于天下,前人两代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他直直看着秦灼,似乎是怨毒,又似乎不是,“而大王却毫不招架。”
  闻他此语,秦灼几乎当即发笑。他所有的臣子都在为南秦抱屈,却全然无视萧恒的退让。灯山之事他闭一只眼,刺杀一案他点到为止,权威屡受挑战却仍隐忍不发。直到这次,阿芙蓉祸及百姓,这是萧恒的底线。他稍作警告,得寸进尺的秦人秦臣便接受不了。
  这不是天子会忍受的事。只有萧恒会忍受。
  秦灼心底发冷,口气却不显半分:“所以你诱使重光毒发,是想告诉我,他活不长了。我为了利益最好抛弃他,拥立阿玠继位,挟太子以令天下。”
  酒有些涩,秦灼在口中含了会,才任它滑下咽喉去。他静了静,说:“在此之前,我虽怀疑你,却没有确定。”
  “你早知道陛下的‘观音手’没有解,是不是。”
  此次得知萧恒中毒的人,只有秦灼和梅道然,阿双、秋童堪堪听了个边。无人告知褚玉照,他却来找秦灼谈天子毒发之事。
  这就是纰漏。
  褚玉照笑了笑:“是臣失之过急了。的确,臣很早就知道。”
  秦灼虽知如此,却难免失望,“连你也瞒着我。”
  褚玉照放下酒杯,与他四目相对,“因为大王当年南返夺权,需要梁皇帝的助力。若知道他命不久矣,大王会立时一拍两散。”
  秦灼心中一悸,手捉紧盏子,呼吸紧了紧。
  这的确是他当初会做的事。
  褚玉照似未察觉,“……之后臣想告知大王,却被太宰拦住,说,怕会适得其反。”
  当时,他此念头一起,裴公海便断然否决:“不可。”
  “梁皇帝冷面皮,但是个热心肠。大王本是个冷肺腑,叫他暖了这么多年……我原本不信,但这几年瞧下来,大王竟是个痴情种子。此事无端挑破,怕会生变。但从梁太子下手,不会错。”
  瞧他面带犹豫,裴公海又道:“夫妻再亲热,到底和父母爱子不同。大王对梁皇帝或有保留,但对梁太子却是能拚舍上的。再者,太子年幼,梁皇帝却见惯大风大浪,尸山血海里挣到如今,绝非常人本事。如非万不得已,不要动。”
  这次就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褚玉照看着空酒杯,似乎目光就能将它满上,半晌方道:“臣不是灯山的人,但太宰是。太宰给臣的遗命,一个就是替大王守住灯山。政君身为女流而居高位,已经是大王的无上恩典了。但她却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大王念旧情,一些事不揭破,您不愿意信。”
  秦灼冷漠问:“所以,你就要踩着他父子的性命告诉我,是吗?”
  褚玉照没有回答。
  须臾静默后,秦灼哑声说:“梁太子是我儿子。梁皇帝,是我儿子的父亲。”
  褚玉照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诧异道:“天家无父子,更何况这样无册无立的露水姻缘。他若真心对待大王,就不会步步紧逼,前脚下派国丞相,后脚就削减诸侯汤邑。而大王若真的信他,岂会有重阳之变,岂会仅凭臣片言只语和一座空营就率兵逼宫?”
  秦灼沉声说:“是你用我儿子拿捏我。”
  褚玉照哈哈笑道:“太子也是皇帝之子。虎毒不食子,原来大王连这个都信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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