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秦灼脸色倏然一变,双唇紧闭,不再说话。
褚玉照瞧他神色,表情有些嘲讽,语气却略带悲悯:“大王和梁皇帝早有痼疾,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戳破。君主掩耳盗铃,臣和太宰只好出此下策。”
裴公海之死是一道裂痕,秦灼率天子卫逼宫更是撕破脸皮。历朝历代,没有皇帝能容忍外臣相逼至此。
哪怕是枕边人。
此等心思不可谓不狠毒。秦灼头皮发麻,片刻后,方颤声叹道:“你和老师好大的抱负。就没有想过,我一逼宫,反倒授人以柄?他爹若有他心,捏着这个就能将我办了。”
褚玉照感慨道:“我也问过太宰。太宰却说,梁皇帝不会如此。”
裴公海不屑感情,却善用感情。他相信萧恒不会对秦灼不利,相反,他担心的是秦灼再不回去,秦温吉独大,一山二虎。
内政不稳,根在外患。他要的是萧恒秦灼完全了断。
褚玉照道:“太宰的意思是,这件事梁皇帝必然会安抚下来,但心里会是个坎。”
“梁皇帝将龙武托付,与大王相托虎贲一样,无异于将护身兵刃交给对方。授人以柄而被反刺……信任没了,什么都完了。”褚玉照轻声一笑,“何况,梁皇帝就要死了。”
秦灼沉默片刻,手指转着酒杯,问:“如果我就是不走呢?”
他剩下的话没有出口。
如果,我要为了捍卫太子,留在大梁呢?
褚玉照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吃尽,哈哈笑道:“大王在大梁的根基不过皇帝父子二人。天子命不久矣,如果此时太子早折,大王不走也得走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
——那太子将受到新的刺杀,直至成功为止。
片雨吹花,簌簌而飞。一朵扑上秦灼手臂,他瞧都没瞧,抬手拂落。
过了一会,秦灼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为南秦好,为我好。”
他又给褚玉照提壶倒酒,坦然道:“鉴明,我留不得你了。我永远不可能抛舍我的儿子,也绝不会背叛天子。你这是要我的命。”
褚玉照笑道:“大王知我。梁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却是南秦的祸患。臣如活命,必除此患。”
秦灼有他的忠爱,褚玉照也有。
他做不到背弃秦灼去拥立秦温吉,同样,也无法赞同君王因私爱而害公义。
进是不忠,退是不忠,进退两难,总要决断。
秦灼将酒壶放回去。
褚玉照没有吃酒,坚声道:“但大王也要清楚,在南秦,褚玉照有千千万万。”
秦灼不再说话,扬首吃空一盏后,举杯示意他。
等褚玉照吃罢这盏,秦灼又给他满酒,语气略带怅惘,“记得那个春天吗?你为我北上的那个春天。你父亲背叛了我父亲,但你不肯背叛我。”
褚玉照眼皮一颤,面上微微动容。
文公死讯传来后,南秦天翻地覆。秦善篡立,旧臣纷纷倒戈。褚玉照的父亲也不例外。秦灼就这样从文公嫡长,变作孤臣孽子。
褚玉照永远记得他当日的眼神。
灵堂里,隔着重重白幡,少年瞧着褚玉照,突然挑起眉,目光讥讽。
轮到他上前致哀时,秦灼掩了秦温吉在身后。他接受褚玉照的叩头,却刻薄道:“良禽择木而栖,你很好。”
一个耳光劈头抽来般,褚玉照霍地抬首,脸色忽青忽红。
秦灼见他这番神情,眼底终于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感。点点头,不再看他。
那时的秦灼尚不明白,羞愧是良心的衍生。正如褚玉照也不清楚,他的少主和挚友,只能用判若两人的讥诮,维系最后一点少得可怜的自尊。
他当夜瞒着父亲,走之前的小路,翻墙去找秦灼。推开殿门,瞧见那人背身坐在窗下,身影轻轻颤抖。
我对你是忠诚的。我来代我阿耶请罪。一只脚迈进去,他却被一块大石堵在心口,默立许久后,千万剖白只化作一句:“……殿下。”
秦灼受惊般猛地起身,见他孤身一人,目光终于剥下层壳。不再无谓,食肉寝皮般狠狠剜着他。
褚玉照双膝跪倒,叩首,颤声再叫道:“殿下。”
突然,秦灼失掉白日的理智,扑上去和他厮打起来。褚玉照不相让,和他在地上扭成一团。
秦灼叫他滚,他不干。秦灼一脚踹在他肋下,将人踢出去老远,他还是不依不饶地抱上来。
案倾瓶碎,满地狼藉。
许久后,秦灼终于力竭般,仰面躺倒大口喘气。半天后,不知回神还是失神般地说:“我阿耶没了。”
他抬起一条胳臂,压住整张脸,身体不自觉地抖动。
褚玉照在一旁跪了会,上来紧紧抱住他。
那晚之后,秦灼与褚玉照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提及褚氏父子,秦灼只面露厌恶、咬牙切齿。而褚玉照也随同其父,成为秦善新臣。
南地气候暖,二月桐花连天。秦灼似乎终于醒神,捏着残存的权柄,对褚氏开展有气无力的报复。他奈何不了年长的,但褚玉照曾是他的伴读,又是府臣。任何错处,秦灼皆可全权发落。
文公薨逝的第二年春,褚玉照被旧主驱逐出境,永不得返。
城外,少年孤身牵马而去,累累如丧家之犬。
宫墙里春光明媚,桐花正好,团团影子吹到秦灼脸上。
他正在吃茶,听到回禀时皱眉,啪地丢开盏子,神情颇为嫌恶。
那是元和七年,他们十一岁。距二人在潮州重逢,还有又一个十一年。
自然,这是“决裂”时不会预知的事了。当夜,二人只是擦干泪痕,相对盘膝而坐,声音压得只有彼此听到。
“殿下忍辱含垢,在宫中培植势力,但宫外却无人。是时剿灭善逆,无兵无粮无钱,里应而无外合,大事难成。”
秦灼看他,“鉴明以为如何?”
褚玉照跪地叩首,“贬我出去。”
“到来日,我就是殿下关外最利的刃。”
现在,到了他亲手断刃的时候了。
回忆如水淡去,秦灼只觉得徒劳。似乎什么都没变,两个人,两身白,甚至都是二月早发的桐花事。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对不住,你父亲辜负了我父亲,今天,轮到我来辜负你。
他抬起酒杯,哑声叹道:“鉴明,跟着我,委屈了。”
褚玉照举杯与他相撞,爽朗笑道:“谁叫臣上辈子欠你呢。”
……
这点轻雨飘了一日,缠缠绵绵,颇有病态。秦灼酒吃得不少,便着单衣出来,立在檐下消酒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厢房有了响动。侍人垂首进出,俱是缄默。过一会,阿双匆匆来报:“褚将军伏剑自尽了。”
秦灼面无惊异,亦无伤痛,似乎意料之中,只点点头道:“追封护国将军褚玉照为秦开国郡公,恩荫妻子,世袭罔替。叫子元写摺子上呈陛下,为褚将军请谥。”
阿双应下,陪他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褚将军全盘托出,就是要大王留不得他。可……他为什么求死呢?”
秦灼看着屋檐,平静道:“他对我失瞭望。”
阿双欲言,观他神色,终究又止。
春雨中,桐花积地,坠如残羽。
默了许久,秦灼方吁出口气:“套车,进宫看看他阿爹吧。”
第134章 一二八 孤注
自从得知萧恒状况后,甘露殿一点炭火不留,阴雨天,里头反比外头更冷。
秦灼回来时,萧恒正在草诏,似乎已心有定数,走笔无滞,并没有立即察觉他来。
他的耳朵已经不很灵敏了。
秦灼便故意放重脚步。萧恒抬头见他,匆忙唤秋童:“屋里冷,起盆炭来。”
秦灼打断道:“不必了。”
萧恒视线和他相碰,没有离开,只瞧着他说:“要的。”
秦灼心中一涩,脚跟和嘴唇都似黏住,挪不开步,也张不开口。
两人就这么深深望着。还是秋童蹑步退下,将门虚掩,二人方如梦初醒般,齐声道:“我有个事……”
如此异口同声,二人又相视一会,却连一笑的气力都没有。萧恒搁下笔墨,道:“你先吧。”
秦灼走到殿中,轻声说:“鉴明走了。”
萧恒未解其中意,只略微疑惑,“不和子元一块?虎贲给你留下了吗?”
秦灼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
萧恒察觉出不对,渐渐皱眉,缓慢问:“走了?”
秦灼点头,平静道:“棺椁已着人运回秦地,我这次来,替他向陛下讨个谥号,要美谥。”
萧恒愣了半晌,才慢慢站起来,仍有些不可置信,“少卿,他是你的股肱。”
秦灼再次颔首,声音竟有些冷漠:“是,我的股肱,要杀我儿子,和他的父亲。”
他一向胸有城府,萧恒不料他如此莽撞,捶了捶桌案,愤声道:“你糊涂!褚氏是南秦大族,说话颇有份量,他又一向以你为重。你处置他,秦地上下得怎么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