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夏秋声走后,秦灼方从屏风后绕出来,瞧着殿门,声音有些飘渺:“我刚刚瞧着夏郎君,像瞧着了渡白。”
  他抚着萧恒后背,挨在他身边坐下,“很想他吧。”
  萧恒叹口气,握紧他的手,不说话。
  “夏郎这样对阿玠,我是感激的。他说的对,阿玠的灾祸因我而起,该查就查。灯山这边,你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久了。”秦灼捏了捏他手指,低头瞧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笑道,“我不能叫史书把你记成个偏宠佞臣的昏君啊。”
  萧恒有些急切,微微咳嗽,握紧他手,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吗?”
  秦灼轻轻拍打他的脊柱,神色稍急。等萧恒平复,方眼睛眨了两下,深吸口气抱住他。
  萧恒到底疲于久坐,便由秦灼扶着躺下,却不想歇息,叫秦灼给他念摺子听。
  秦灼手掌粘贴他肩膀,问:“现在了,你还这么熬煎自己?”
  萧恒不说话,但也闭了眼,握住他的手,像睡了。
  秦灼添了把安息香,又守着他坐下,哄小孩似的拍着他后背,觉得胛骨硌人,只恨自己一年来蹉跎时光,平白互相折磨。他抚摸萧恒鬓角,惊觉他尚未而立,竟添了白发。
  他曾因阿皎的离去无由怨恨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女儿。
  他接受了秦灼所有的怒火和伤痛,但他本也是最伤痛的人。
  萧恒侧身躺着,秦灼缓缓俯身,脸依在他臂膀上,从背后搂着他。身体重量却由腰腿撑着,半分没落在萧恒身上。
  许久后,阿双走到他身边,怕惊扰萧恒,轻声说:“褚将军到了,给大王送摺子呢。”
  秦灼回头,见竹帘外站着人,脸被帘子挡着。他却似能瞧见那双眼睛。
  目光尖锐,如在背之芒。
  秦灼替萧恒掖好被子,放轻脚步出去。
  帘子打起来,褚玉照正微垂着脸,神色恭顺,方才像是错觉。
  第132章 一二六 出洞
  秦灼将他手中摺子接过来,青皮黄笺,是南秦朝政。他却没有立即翻看,随手放在案边,引人往椅子里坐下,问:“吃茶还是吃酒?”
  褚玉照和他相对坐着,“大王府中埋了不少好酒,吃酒不若回去吃。”
  秦灼便吩咐煮一壶银毫,温和道:“鉴明难得入宫,我知道,是有要事。”
  褚玉照微微叹息:“臣远远瞧了一眼,梁皇帝如此形状,大王……也要做打算了。”
  阿双将茶端上来,秦灼接过盏子,轻轻一吹,“不到这个地步。”
  褚玉照叫一声:“大王!”又缓和口气,劝道:“观音手岂是寻常毒药?五年即是大限。梁皇帝中毒十余年之久,只怕自己已作个毒物。便是父母下降,也救不得他。”
  秦灼淡淡道:“解药我能找来一份,就能找来第二份。”
  褚玉照连连摇头,“大王何须自欺欺人?解药……早就没有了。”
  “人定胜天。”秦灼茶盖一合,“‘观音手’既有存世,遍请天下名医,总有法子。”
  褚玉照声音略有急切:“若论用毒,梁皇帝便是个中行家!他若有更优之选,何必服用‘长生’,时时痛苦地撑这十多年?”
  秦灼定定瞧他一会,神色反倒平静下来,一盏茶饮尽,问:”鉴明有什么高见?”
  褚玉照道:“梁皇帝此毒难愈,人事已尽,该听天命了。”
  意外的是,秦灼没有当即否定,微微垂目,似在思索。
  褚玉照趁热打铁,“梁皇帝如崩,太子当继位。只是陛下将世族门阀得罪个遍,黎庶又没有扶立起来,殿下年幼,只怕皇权路上步履艰难。”
  秦灼缓缓颔首,算是默许。
  “按常理,幼帝登基,当是太后听政。太子虽无生母,却有大王。到时候,还是要大王主持大局。”
  秦灼道:“可我在名分上,和阿玠并无瓜葛。”
  “但大王是太子的太师。”褚玉照看着他,“太子三师,另有太子太傅夏秋声,太子太保梅道然,二者均知内情,必定不会反对。只要百官俱在,梁皇帝榻前托孤,大王听政,名正言顺。”
  挟太子以令天下。
  秦灼沉默片刻,放下茶盏,“鉴明,你知道他爹的抱负。这样一来,皇位继续传承,岂不是叫他心血东流?”
  褚玉照攥了攥手指,“大王也要为南秦打算。大王亲梁,与段氏联盟并不稳固,周边诸侯又有哪个不恨?太子如不能继位,南秦将失去朝廷做保障,如果有变,岂能善了?”
  他见秦灼仍有疑虑,继续道:“何况,朝廷已拿住灯山,探查底细是早晚的事。倘若旁人继位,或者废帝公立,南秦岌岌可危。您是太子的阿耶,但更是南秦的大王。”
  “我心中有数。”秦灼指了指他那盏,“茶凉了。”
  他瞧着褚玉照吃茶,突然问:“你觉得是子元吗?”
  褚玉照却不意外,叹口气道:“臣只说一件事。”
  “小秦淮封闭后,灯山转移的所在,没有人主动告知大王,政君远在秦地却率先知道。臣斗胆问一句,政君真的没有异心吗?”
  秦灼将盏子捏在手中,一言不发,似乎听了进去。
  褚玉照告退后,他仍靠着椅背,双臂搭在扶手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忽然叫:“阿双。”
  阿双闻声赶来,听他口气平和地问:“蓝衣见过鉴明吗?”
  阿双思索片刻,摇头道:“梅将军软禁陈将军时,褚将军似乎不在府中。之后,梅将军便去陪陈将军说话,关着门,不叫别人进的。”
  秦灼又追问:“你和秋童,也没有说什么?”
  阿双忙道:“陛下。身系社稷,妾一根舌头就是烂在嗓子里,也不敢向旁人去嚼呀!”
  秦灼点点头,面色沉静,眼神有一瞬跳动,火光般奇异地一煽,旋即熄了。
  他振衣起身,口气轻松,“走,去瞧瞧他小姑父。”
  ***
  陈子元终于等来了人,却爱答不理,只从锅里捞菜叶,也不拜见。
  秦灼也不见怪,解了大氅,上前瞧了眼锅子,评价道:“吃得不错。”
  陈子元啪地将箸拍在案上,背过身去。
  秦灼啧了一声,从对面坐下,边笑道:“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转过来,有话问你。”
  陈子元掉过脸瞧他,语中含酸:“哟,醒了?”
  “托你的福。”秦灼替他将筷子摆好,“叫你想脱罪的说辞,想的怎么样?”
  陈子元也没废话,直入正题,“灯山的上头,不只我一个。”
  秦灼嗤笑一声:“哦,准备拉你的糟糠出来了?”
  陈子元没说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神色一凛,微蹙眉头。
  陈子元蘸了残酒,在案上写了个“裴”字。
  秦灼沉目看着他,将手掌抬起,又翻手覆下来。
  裴公海的确替他代管灯山,但裴公海已死。
  陈子元道:“确实。”便将那个“裴”字抹去,写了个大大的“某”。
  他拍了拍手,问:“在此之后,没了的那位,他的事务是谁接手,大王想过吗?”
  秦灼神色有些古怪,终究扯开嘴角,大笑道:“有意思,他冲我告你,你向我告他。干脆给你们搭个擂台,看看谁能吵过谁。”
  “‘他’?”陈子元摊手,“臣并没有说可能有谁接管裴公职务。那大王是有怀疑的人了。”
  秦灼不答,哈哈笑道:“谁说陈子元胸无城府?”
  一茎灯芯将尽,手边没有剪子,陈子元抬手拈了拈,一不小心扑地掐灭。他再找火摺时,秦灼已经拾起大氅站起来。
  看不清面容,秦灼的声音也有些不辨喜怒:“但他说的不是全无道理。温吉不老实,灯山现在多是听从她的命令,这些都不假。”
  陈子元吃了口残酒,“但当务之急,是梁皇帝的事。”
  他借一点窗外灯火,终于看清秦灼穿的,是一件海龙皮大氅。不由叹道:“大王,我是真没想到,你能陷成这个样子。早知今日,我当年拼着喂了狼,也不叫他救你那一场!”
  秦灼微偏头,看一眼陈子元,只道:“你好好待着吧。”
  ***
  待秦灼赶回甘露殿,夜已深沉。萧恒竟一睡至此,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秦灼略有讶然,宽下大衣裳,目带询问地看向秋童。
  秋童低声答话,措辞也很温和,“太医诊过脉,说是有些积劳成疾之象,大睡一觉,也是好事。”
  秦灼换上软履,语气没有半分纰漏,“能治吗?”
  秋童垂着脸,不敢作答。
  出乎意料,秦灼倒没有什么大反应,从手巾上擦了擦手,又问:“中间没醒过,也没有吃东西?”
  秋童仍是摇头。
  秦灼不说话,只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往榻边坐了。借一支烛火,静静瞧萧恒一张瘦得脱相的脸。
  大抵这人瞧自己刚生下阿玠时的样子,便是这种滋味。现在轮到他来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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