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
  直到九月,秦灼仍如避世,虽每日派人去东宫问候,但一直没有亲往。
  秋风渐起,难得有个好太阳,褚玉照走进院中,正见他一身素衣,坐在梧桐下看摺子。
  他憔悴了不少。
  褚玉照这么想着,没惊动,只静静立住。秦灼却一直没翻页,褚玉照便知,他在出神。
  他故意放重脚步,出言道:“返程的请奏摺子太宰已代大王写好,咱们在京中待这么久,不合适。”
  “过了今年冬天。”秦灼说,“冬天,阿玠病症没有发作,我就回去。”
  今年开春也这么说。褚玉照看着他凹陷的双颊,到底没开口,只道:“如果发作了呢?”
  风把摺子吹得一响,秦灼没说话。
  褚玉照叹道:“梁皇帝近日的谕旨,收揽军权,各诸侯国丞相由朝廷下派。南秦也有人要到了。他真的对大王毫无保留、毫无欺瞒吗?”
  欺瞒。
  秦灼面无表情,合上了摺子。
  ***
  啪嗒一声。摺子从萧恒手中掉落在地。
  他另一只手捏住剧烈颤抖的手腕,额上青筋暴起,汗珠凝上眉毛,大滴大滴地砸在案上。脊骨像被一把钢刀磨挫,血肉正被一点一点剔掉。
  习以为常不假,但该疼还是疼。
  秋童隔着帘子,久久没听见动静,一盏茶功夫后,方听那人将摺子拾起,刚欲开口,便听身边人道:“先让阿爹忙吧。”
  秋童问:“殿下不是急着见陛下吗?”
  萧玠袖中笼着什么,脸色不是很好,只摇头道:“我等一会。”
  他在外殿坐下,秋童察觉萧恒不好,怕萧玠见了担心,也不再劝。直到帘内萧恒开口相问,秋童才道:“太子殿下求见。”
  帘中有人哑声道:“阿玠进来。”
  萧玠走到帘子前,忽然住脚回头,对秋童平静道:“请秋翁下去休息。”
  他已颇具储君仪态,这种稳重浮现在小孩子身上却不可笑,只叫人隐隐心酸。秋童知他欲与萧恒单独说话,便依言将门带上。
  萧恒已将自己打点完毕,除了精神恹恹,几乎看不出更多异样,正笑着向他展臂,“饿吗?一会阿爹给你包点馎饦,好不好?”
  萧玠却问:“阿爹忙完了吗?”
  萧恒点头,觉出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
  萧玠从袖中拿出一封帕子,四角揭开,露出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小心问道:“阿爹,这是蛇头果吗?”
  萧恒当即变了神色,挥手将东西丢在案上,将他拉到面前,急声道:“在哪里找到的?”
  “东宫的果碟子里。”萧玠静静瞧着他,“我之前读过……文正公的笔记,说蛇头果状如三角,核桃大小,黑蒂,果实下部有黄斑。今天吃果子前看见了,感觉很像。”
  他追问道:“是吗?”
  萧恒急促呼吸着,不说话。
  萧玠也默了许久,眼睫颤了颤,问:“阿爹,为什么都要杀我呢。”
  他眼眶干涩,并无泪水。萧恒摩挲着儿子的脸,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当夜萧恒守在东宫,萧玠临睡前遭受了又一次刺杀。香炉中的炭火被动了手脚,换成了刺激他发病的千叶香。
  萧恒异常平静,没有惊动有司,只替萧玠整好衣裳,对梅道然说:“你带阿玠去京郊柳记铺子,说是萧老六的兄弟儿子,在那边借宿几日。”
  梅道然问:“连夜?”
  萧恒把匕首拔出来,从袖口上揩了揩,说:“连夜。”
  梅道然欲言又止,到底领着萧玠出去。东宫大门轰然合闭,抹掉了天子坐擦匕首的影子。半个时辰后殿门再开,几名宫人奄奄一息,被禁卫拖出门去。秋童听得人唤,忙躬身进来。
  一盏昏灯前,他听见萧恒问:“裴公海何在。”
  第121章 一一五 君砚
  裴公海进宫时天蒙蒙亮。
  房门打开,露出阴暗里秋童的脸,手提一盏灯笼,低眉顺眼道:“奴婢相信,太宰也不愿惊扰大君。”
  裴公海脸上浮现出心知肚明的神色,微微颔首,道:“稍候。”
  他环视室内,明几净台,案上残茶是秦灼亲手所奉。最后,他目光落上衣架,那里盘着条做成大氅的紫貂,老得成了精,没有双眼,却仍幽幽盯着他。
  深秋凉,秦灼便把文公那件大衣裳再次转交给他。裴公海鼻息一舒,胡须微微一动,似做了个笑容。接着,他双臂一展,将那条皮毛抖下系好,任由紫貂借身还魂。瞧他欣慰的神情,似乎从他身上复生的是这衣裳的另一位主人。
  秋童不说话,只引他上轿。
  入宫路长,也静,轿中人只问过一句:“陛下所为何事。”
  秋童说:“先叙旧,再送行。”
  那人似得到满意答覆,便不再问。
  落轿时分,天光初绽。裴公海抬首一看,含元殿门户大开,内外却无人守候。秋童跟在身后,并不进殿,在他入殿之后,在外将殿门关上。
  殿中昏昏,只有两盏油灯。裴公海在两粒跳跃的光明后看见萧恒。
  他依旧一身乌衣,侧影却似被劈了一半,单薄得不正常。闻他脚步,便展臂一邀,“请裴公入座。”
  裴公海依言从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臣昏聩,不记得与陛下有何旧事。”
  “无旧事,有故人。”萧恒给他满了杯酒,“我的户部侍郎裴兰桥,是裴公的女儿,也是阿玠他阿耶的儿女婚姻。”
  裴公海扶上酒杯的手指一颤。
  “先文公属意裴公之女,虽无婚书,却有口盟。少卿书房正取自令嫒芳名,名为摘星。裴公当年刺杀秦善未果,全家流放,裴摘星在途中失散,流落长安,入了小秦淮,做了灯山。她这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青春挥耗、艳科混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不甘心。
  “她有大好才华,却只能委身烟花,做两地相争的工具。少卿即位后,她动过回乡的念头。但南秦以九品中正制选官,不是她的去处。所以她到了我这儿。”萧恒拈着酒杯注视,像凝望故人水中倒影,“但我还是辜负了她。”
  “去年今天,重阳,她为了捍卫新法在此碎首。整整一年了。”
  萧恒收回目光,将酒浇了一地,说:“她是不世才,合该长命百岁啊。”
  裴公海面色不见喜怒,道:“陛下究竟想问什么?”
  萧恒把目光楔进他眼眶里,说:“我也身为人父,子女之痛甚于我身。我只是不明白,裴公,你知道她在长安受尽屈辱时,是怎么要求她继续潜伏下去的?”
  裴公海似乎毫无波动,“她是裴家的女儿。裴氏世代受秦君之恩,护卫文公遗志,是裴氏的使命。”
  “做裴家女,是她自己的选择吗?”
  萧恒放下酒壶,说:“就像你当年将她许给少卿,她乐意吗?”
  灯火跳了一跳。
  耳边似乎有女子在问:为什么要把我定给什么人?因为我是你裴公海的女儿,就要攀给秦君做老婆?
  裴公海瞧着油灯光,灯花一爆,是一朵盛大的光辉。那火光谢后,油灯盏子似乎变得细细长长,变作小秦淮的红蜡。三声仓庚啼后,角门打开,他坐在堂中,迎来一身大红官袍的少年人。
  那是太子遭遇虎袭的夜晚,他第一次见到身为朝臣的裴兰桥。
  他的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裴摘星有她母亲的眼睛。从小到大,她都在用亡妻的目光逼视他。长安一潭浑水,她却越涉越深。
  不能这么下去了。
  自然,与小时候一样,他们的交涉只有无休止的争吵。最后总要根结到儿时信口而成的姻缘上。
  裴公海始终无法理解,“一地之母,怎么委屈了你?”
  “一地之母。”裴摘星、不,是裴兰桥。裴兰桥笑吟吟看他,忽然问:“太宰,文公夫人的芳讳,你知道吗?”
  “你放肆了。”裴公海皱眉,“夫人名讳,自然只有君王知晓。”
  “但君王之讳,天下皆知。高公讳隽,二世惠公讳允,三世讳奕、四世讳婴、五世讳珣、六世讳昕,七世廉公讳炆,八世文公讳淳,九世大君讳灼!但他们妻子留下的,只有父家与夫家的姓氏。她们一生含辛茹苦,上劝丈夫,下教子女,抚养南秦万万百姓。但千载之后,谁记得她们?”
  她问,谁记得我?
  “一门三夫人,这是你的荣光,不是我的。”裴兰桥一字一句道,“我不是物品,不是赠礼,不是你维系家族的攀附。我先是人,再是裴家的女儿。为什么大王可以授予妹妹军权,你却不肯给我一条生路?”
  他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王放任政君主权,朝中已是议论纷纷纷纷。许其军权,并非明智之举。”
  裴兰桥好笑道:“当年北上为质的是政君,后来跟随征战的也是政君,她拿军权,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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