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阿双急得红了眼,忙上前叩门。片刻后门便推开一隙,秋童往外一瞧,当即大惊失色,跪上前搀扶秦灼。秦灼当即扒住他双手,急声问道:“陛下。身体不适?”
秋童和阿双偕力扶他起来,道:“圣躬安和。”见秦灼欲举步入内,忙挡在门前,道:“大君留步,陛下谕旨,谁也不见。”
秦灼像没听明白,问:“我呢?”
秋童将头埋得更低,重复道:“谁也不见。”
秦灼深吸口气,拔腿就要进。秋童忙膝行拦住他,头如捣蒜,边叩边道:“请大君可怜奴婢,饶奴婢一命吧!”
秦灼急促喘息着,高叫一声:“萧重光!”
秋童拚命磕头,砰砰声中,无人应答。
秦灼眼睛眨动两下,又两下,点着头后退两步,掉头就走了。
秋童见人回席,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将殿门关好,快步赶回去。正见萧恒将帕子从口中拿下合起来,紧紧捏在右掌心。铜带鈎打开撂在一边,和萧恒一起倒在地上。
秋童擦了擦泪,忙倒了盏温水,跪在一边等他缓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才喘得上气,将帕子往袖中一塞,哑声问:“没知道吧?”
秋童将水递过去,摇头道:“没有。”
萧恒笑了一下,撑着地站起来。将右手往衣摆上擦了擦,那濡湿的血红便干净了。
秋童没忍住,跪在地上泣道:“陛下千万保重。大梁百姓都指望着陛下,太子殿下还没成人呢……”
萧恒叹口气,伸手去挽他,只说:“阿玠小,和你也亲,以后……劳烦你多照顾他。”
秋童泣不成声。
他见萧恒一手捂着耳朵,使劲摇了摇头,忙问:“陛下感觉如何?”
“成。”萧恒站了一会,将微佝的背直起来,举步往前殿去。
他一转出屏风,正见裴公海将一碗酥酪递给萧玠,捏了些什么进去。萧玠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
第120章 一一四 杀心
萧恒只听脑中嗡地钻了一声,当即厉声喝道:“萧玠!”
他鲜少如此疾言厉色,萧玠吓得一个哆嗦,碗从手中跌落,酥酪浇了一地。
众臣亦是骇了一跳,眼看天子神色大变,从屏风后冲了出来。衣袖撞翻碗盏灯笼,火苗腾腾蹿动。
杯盘狼藉间,萧恒慌张地抱起萧玠,不管不顾地高声喊道:“太医!叫太医!”
有人行刺!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待太医小跑赶到,萧恒正怀抱萧玠跌坐在地,拿筷子按压他的舌根催吐。见他来,忙急声道:“快看太子!”
太医不敢耽误,忙来搭脉,摸了片刻后眉头紧皱,又取金针刺探,查验半晌后方犹豫道:“陛下,以臣拙见,殿下……贵体康健。”
萧恒问:“没有中毒?”
太医摇头道:“没有。”
萧恒指了指地上酥酪,问:“没加什么东西?”
太医得他吩咐,忙端起那只盛酥酪的碗盏。指头一撇,还未说话,便有人打断道:“糖。”
“陛下,你儿子要吃糖。”
秦灼正由阿双搀扶起来,神色疲惫至极,漠然道:“臣累了,先回府了,向陛下告罪。”
他要出宫。
萧玠听出他语意凄凉,一时也顾不得场合,忙从地上爬起,上前牵他衣袖,张嘴叫他:“阿……”
秦灼猛然振袖,厉声道:“太子殿下!”
萧玠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呆在原地,死死咬着嘴巴,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他忘了,当着人,不能叫阿耶的。
萧恒见状忙把儿子掩在身后,口气未免也沉了几分:“大君,你别吓着孩子。”
灯影人影摇晃里,秦灼这才回过神,只见萧玠藏得严实,独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萧恒袍袖。他一时心酸愧疚不已,蹲下。身哑声叫道:“……殿下。”
此变不过瞬息之间,朝臣这才醒转过来。已有言官从席中立起,拱手道:“殿下为君,大君为臣,恫吓太子,以下犯上,实大不敬。请陛下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他此言一出,群臣似找着靶子,纷纷附和,同参秦君僭越之罪。
萧恒眼前一黑,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晃了一晃,高喝一声:“行了!秦大君也是太子的长辈,爷伯吃醉了唬他一句,就罪该万死吗?”
他喉头一甜,强行吞咽一口,只怕今夜无法回转。唯恐秦灼看出破绽,不敢叫他多留,便顺水推舟道:“更深露重,大君先坐我的辇回府吧。出宫时叫龙武护卫,一切小心。”
这是要他出去。
秦灼仍蹲在原地,没有起身,定定看了萧恒一会,方改蹲为跪,木然道:“臣,告退。”
***
中秋寿宴以一场闹剧收场,天子对裴公海的怀疑自然被解读为对南秦的敌意。而萧恒已然自顾不暇,草草宣布宴散后,便低声嘱咐秋童:“把太子送回去,叫太医来。”还没走回后殿,就一头栽在地上。
他再睁眼,只见天光大亮。榻边影影绰绰坐着个人,小小一个,正抱着碗轻轻吹药。
萧恒坐起来,轻声叫道:“阿玠。”
萧玠肩膀一抖,啪嗒啪嗒地掉泪,忙抹了把脸,转头强笑道:“阿爹醒了。”
萧恒摸着儿子的脸,涩声说:“对不起阿玠,阿爹吓到你了。对不起。”
“臣知错了。”萧玠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臣以后真的不在人前叫阿耶了。臣今天一直忍住了,就是到最后,就是到最后……”
“阿玠是好孩子,阿玠没有做错什么。是阿爹错了。”萧恒将他拥在怀中,喃喃说,“是阿爹错了。”
秦灼自此一去,再未返过宫门。萧恒出宫去过大君府几次,却都没见着人。再往后,他这一段毒性发作厉害,又怕秦灼回来不好瞒住,也没再去请人。他二人忽冷忽热,朝政却依旧风起云涌。
八月二十,西南部族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动乱,松山营平叛,斩贼首。
八月底,天子趁势下诏,收拢地方马政、开矿权,恢复中央任免诸侯国丞相制度,改革地方军制,改封小部族十余处等等。各有章程,措施完备,史称“奉皇七条”。
自从秦、琼内贩阿芙蓉后,萧恒对诸侯的态度有了明显转变。他可以为了秦灼一再退让,但绝不可能践踏底线。
朝堂瞬息万变,连小太子都有察觉。大梁有太子少年辅政的前例,夏秋声在讲授课业时便有意引导,择了《汉书》中的《晁错传》读,问道:“殿下可知,晁错何人?”
“是汉景帝的老师和御史大夫。他因为建议削藩得罪了诸侯,后来诸侯反叛,名义就是诛杀晁错。景帝听从了一个大臣的意见,默许了骗杀晁错的计画。他……”
萧玠突然沉默了。
错衣朝衣,斩东市。夏秋声知道他想到了谁。
萧玠问:“先生为什么要讲这一篇?”在这个时候。
自李寒下葬后,萧玠对他绝口不提,似乎师生情分尽断于此。但他只称夏秋声为“先生”,不是“老师”。
夏秋声叹道:“臣是殿下家臣,更是天下公臣。陛下行事大刀阔斧,恐有削藩之意。”
削藩是什么,萧玠还是知道。他问道:“先生觉得不好吗?”
“陛下失之过急。”夏秋声道,“诸侯势强,兵权独立,需得刚柔并济、杯酒以释。与齐国一战后,大梁元气大伤,并不是打压诸侯的好时候。”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这不像是陛下会有的失误。”
萧恒如此迫不及待,像是怕来不及什么。
夏秋声见萧玠似懂非懂,道:“裴侍郎与文正公相继离世,内外之政,均出自陛下一人之手。景帝有晁错在,诸侯动乱,还可以斩杀晁错替罪。如无晁错,首罪为谁?”
“但晁错并没有罪。”
萧玠眼睫颤动,抬头看他,“一国之君,为什么不惩治罪人,非要找人替罪?晁错死后诸侯依旧发起七国之乱,除掉一个晁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杀了自己的老师,景帝会不会后悔?”
夏秋声哑然片刻,说:“殿下说的是。诸侯之患,如同毒瘤。陛下颁诏,意在溃痈。”
萧玠张了张嘴,脸上的红润欻地褪去,眼前也结了层水做的透明屏障。他突然变成一口被堵死的酒坛,瓮瓮的声音在坛中剧烈碰撞许久,才从坛口——他的嘴中挤出一点声响。全部的声嘶力竭,被人听到的,只有那一点溺水般的余音。
那余音问:“包括……秦大君吗?”
夏秋声如实说:“臣不知道。”
“我不希望他们打仗。”萧玠口干舌燥,像哑巴意图说出惊天秘闻般,反覆张嘴,又反覆咽下。终于,他艰涩道:“先生,你明白吗?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夏秋声注视着他,缓慢颔首,说:“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臣明白的。”
两行泪水从萧玠眼中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