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裴公海蹙眉:“政君如何,当听大王处置。国事重大,安能随意置喙。”
  “好。她哈哈笑一笑,“那就不说政君,只说我。”
  裴兰桥挺直脊背,大声问道:“阿耶,我的才能,不足以封侯拜相吗?我的功绩,不足以彪炳史册吗?诗赋文章,建言策论,多少男人不如我;恨民之恨,痛民之痛,我比他们都要强!你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生我为女儿身,我就要做凤头榜上第一人!”
  裴公海半晌无言,灯火之间,裴兰桥一身官袍似在燃烧。
  她选择了自焚,但凤凰总要涅盘。肉身死去,魂灵将从香木灰堆里得到永生。他女儿的结局在这个重逢的夜晚就毕露无遗。那是他的不舍、他的痛恨,同时,也是他的骄傲。
  他为她的叛逆而痛恨,却永远为她的骄傲而骄傲。
  他久久注视裴兰桥,想说,你会死。但这句话从嘴里滚了一滚,出口变作:“为了一己私名,你就要背弃故土、背弃大王,转投他主吗?”
  裴兰桥失笑道:“阿耶,梁皇帝的志向,你真的没有看懂过。退一万步说,你不要忘了,大王是诸侯,不是皇帝。我们是南秦,不是齐国!梁、秦同为一脉,你们撺掇大王背离梁帝,何止谋逆,更是有违人伦。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梁太子的生母是何人,阿耶,你真的要我再问吗?”
  “大梁有我的志向,南秦是我的故乡。有关灯山,我不会说。但止步于此了。再多的,我也不会做。”
  “以沫相濡,未若江湖相忘。”她将背影留给他前,脚步停留一瞬。
  她说:“裴太宰,各自保重吧。”
  那是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
  ***
  油灯灯火一闪,萧恒将它端远了些,道:“玉清是你的女儿,有句话却从没出过口。我与她相交一场,想问问裴公——你后悔过吗?”
  后悔没能带她走、后悔没能早点找到她、后悔当年一时意气行刺不成,连累她亡命天涯。后悔什么都好。
  你后悔过吗?
  一灯前,裴公海平静道:“她求仁得仁。”
  萧恒点点头。
  他提起酒壶,当着裴公海的面,毫无遮掩的扳动了壶柄机关。
  这是只阴阳壶。壶腹内有两层酒槽,常作深宫刺杀之用。
  萧恒给他满了杯酒,道:“这是外邦传入的弥勒酒,不甚痛苦,一刻之内即可气绝,服后面目如生。”
  裴公海端起酒盏,笑道:“这才是陛下的正题吧。”
  “蛇头果,千叶香,以及阿玠初春病重、中秋毒酒,皆出你手。”
  裴公海颔首。
  萧恒没有流露痛恨神色,只问:“就是为了让少卿回去?”
  裴公海反问道:“梁皇帝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萧恒沉默片刻,问了另一件事:“我想请教裴公,阿玠开春那场大病不明不白,一切饮食衣物均已查验。你是如何将毒下进去的?”
  “毒并不在太子身上,而在大王。”裴公海说,“东西放在大王佩戴的香囊里。大王日夜照料太子,衣不解带,自然渐染。”
  萧恒眉头一跳,道:“但少卿身体无碍。”
  “大王生育永怀公主元气大损,每日进补,解药正混在补药之中。”
  “然后你藉机教唆他,阿玠病重,是我二人的报应。你要他为了儿子自愿回秦。”萧恒深吸一口气,“裴太宰,少卿是你的学生,你何忍叫他骨肉分离?有道是爱屋及乌,你对你学生的儿子,就没有半分怜惜之情吗?”
  “大王先是南秦的君主,再是臣的学生。梁太子先是南秦的威胁,再是臣学生的儿子。”裴公海似乎叹了口气。
  萧恒说:“后来也是你解的毒。”
  裴公海只道:“解药是这件大氅的熏香。”
  天快亮了,灯却仍跳着。案上有几碟子小菜,却无人动箸。殿中布满阴影,似人间布满尘埃,脏得很。为了有人不沾手,另一些人只能自己碰。
  萧恒从影子里捉起酒壶,松开机关,给自己满了一杯。他沉沉注视裴公海,问:“既然得手,为何收手?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再次出手?”
  裴公海看着他,平静道:“正如陛下猜想。”
  萧恒两腮线条绷紧,咬紧后牙。
  萧玠当时已然药石无灵,裴公海为什么突然停手?
  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秦灼南返,而非太子之死。
  秦灼与萧恒再生龃龉,导火索就是萧恒要提审裴公海。他因此发现,并非只有杀死太子才能让秦灼回来。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二人离心。
  什么可以离间他们?
  他自己就是刃。
  所以他拙劣地多番刺杀萧玠,故意露破绽给萧恒。刺杀萧玠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让萧恒出手杀他。那萧恒秦灼的裂隙将无法弥合,关系破裂是迟早的事。
  能在保全南秦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伤害太子。
  这是他最大的爱屋及乌了。
  “大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仁善有礼,行事果断。就是有一点,心太软。”裴公海颤声道,“文公当年将他托付给我,我没有护好他,让他之后……受此奇耻大辱。”
  听至此处,萧恒手臂剧烈一抖。裴公海发现了什么,似能将萧恒脸上盯破个洞,“梁皇帝陛下,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了,你又来了;他马上就能离开你了,你的儿子又来了。纵浮仙舸越山高,岂料情天恨海总难逃。折在你爷俩手里,他认命了。”
  他端起酒杯,笑了一声:“但我不能认。”
  那是秦灼。他的使命、愧疚、责任……和学生。
  二十余年前,秦灼从他面前跪下,双手奉茶。他但凡饮下,就是接了担子。作为臣子,作为师父。一半的师,一半的父。
  秦灼是他无血缘的儿子,是他无血缘兄弟的血脉传承。
  兄弟啊。
  裴公海双目远望,笼向长安灰霾的天空。天一点点透亮。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亮透了,竟依稀像南地天光。
  苍蓝天空下一声箭响,少年文公马蹄高跃,伸臂一抄,将一只紫貂倒提在手,拨转马头冲他笑道:“给你做件大衣裳。”
  他那时在做什么?
  他在马上揖手,温和道:“臣不敢僭越。”瞧那人眉头要拧,还是说:“大王快议亲了。”
  文公没想通二者有什么关联,却也不同他争执,话题也渐渐转到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身上。
  文公与甘娘子青梅竹马,心许许久。他看着文公笑颜,也笑道:“大王十分属意。”
  文公便大大方方承认:“夫复何求。”
  天宇寥廓,和风温煦。两马并立,草色如金。
  他看了会文公侧脸,也嗖地放了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歪了远处褚家老三的帽子。趁那人骂骂咧咧掉头的空隙,他们挥鞭就跑,在金河边上,一起放声大笑。
  有些事,不奢求,不强求。不逾矩,不开口。
  那些少年心事,和文公的其他秘密一起盖了棺、定了论。所有的不能言道,不过紫貂裘抖一抖,一身衣上尘。而那人活着北上前,将大氅从身上解下系给他,嘴皮一动刚想说什么,他便打断道:“臣一定护好少公,大王放心。”
  文公一愣,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谁能护他一辈子。”只说:“君砚,你保重。”
  他捧起酒碗。
  南地冬风似飞刀。那人认镫上马,接过酒碗与他一撞,笑道:“等我回来。”
  两人两道誓,一道没有成。
  第122章 一一六 逼宫
  云外遥遥一声巨响。萧恒举目望去,见太阳傍着鼓声,在窗上露出个头。
  到时候了。
  裴公海略整衣冠,将大氅重新系好,端起酒杯,问:“陛下知道,我如一死,大王定然会与你反目?”
  萧恒点点头,说:“知道。”
  这下换成裴公海惊讶了。
  “裴公,你忘记一件事。”萧恒手指摸着酒壶,“少卿如知你屡次行刺太子,他可会对你网开一面?”
  裴公海沉默片刻,摇头道:“臣不敢揣测。”
  萧恒自己满一杯酒,说:“你在南秦威望太高,又是他的老师,他如杀你,南秦朝中就能顺势揭起反旗,征讨他昏庸不义。”
  他顿了顿,“生死一念,少卿会不会动你,我不敢赌。但他和我一样,绝不会容忍阿玠朝不保夕的处境。”
  “为了他。”萧恒伸出二指,将酒杯挪到自己面前,“裴太宰,你的命,只能算在我手里。”
  裴公海凝望他半晌,问:“哪怕你二人从此情断?”
  萧恒笑了一下,“少卿清高,总要挣个宁为玉碎。我是俗人,有时候觉得,瓦全就挺好。”
  “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裴公海久久无言。
  晨光里,萧恒端起酒杯,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代少卿,送太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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