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今儿是年三十,宫道里一早升了灯,这么走了一会,天上竟揉碎琼瑶,落了点雪。萧玠穿了身白兔皮袄子,活脱脱抱了只兔子在怀似。不一会便害了困,睫毛扇了一扇,迷迷糊糊地趴在秦灼怀里瞌睡起来。有雪片落在他脸上,旋即融得像泪痕。
  秦灼用拇指轻轻给他揩了,扳指反把萧玠冰了一下,头往他颈窝里拱了拱。
  一旁阿双轻声道:“这一段天天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到今天大王回来,高兴得半宿都没睡着觉。”
  秦灼用大氅裹紧他,问:“冬天有没有感染风寒?”
  阿双轻轻点了点头,忙道:“不过今年症候要轻,咳得也没有之前厉害。陛下对殿下饮食十分上心,太医也说,要慢慢调养着。”
  秦灼缓缓抚摸着萧玠后脑,静了一会才道:“小孩儿没灾病,不妨事。”
  阿双知他对病很忌讳,便不多说什么。听闻他像萧玠这么大,正是害了场病,险些死掉。累的他阿娘整个月地割血祝神,才慢慢见了点神智。如今萧玠这样,秦灼嘴上是最不爱讲的。
  等快到两仪殿前,秦灼先嘘了一声,两旁内侍宫人便没有通传。这一声反把萧玠叫醒了,他揉了揉眼才想起意图,由秦灼放在阶上,也竖着手指嘘了一声。
  秦灼好笑,见他小心翼翼推开殿门,又蹑手蹑脚跨进去,自己也配合,脚步放得也轻。
  不出所料,两仪殿内室榻上坐着两个人,奏摺书卷堆了一床,还有壶酒。
  萧玠看清是谁,啊了一声。
  萧恒正从那堆摺子里找着什么,边道:“外放的也快回来了,你拟个章程,开朝前让他们来见我一趟。”
  那人道:“当年任世家子为京官,外放平民子弟去地方,世族还以为陛下妥协,白高兴两三年。”
  萧恒拿起一封摺子看,又放下,道:“京中粉饰得好,要做事,总得先去下头看看——裴兰桥的摺子你见了没有?”
  那人便帮他一起找,正抬头见了秦灼父子,一不行礼二不问安,只伸手拍了拍萧恒膝盖。
  萧恒便转过身,见了那人仍未回神般,轻声道:“回来了——这么早?”
  秦灼笑道:“还早呢,过年了。”
  萧恒笑了一声,放下摺子站起来,又问道:“怎么不回去休息?先带着阿玠吃着,我们料理完这些就过去。”
  “先别急,”秦灼见萧玠往自己身后躲,只笑道,“今天这事,陛下打算怎么解释?”
  萧恒有些疑惑,“今天这事?”
  秦灼转口把小太子卖了:“儿子孝顺,领我来捉他爹的奸。”
  萧恒一怔,指名道姓地叫太子:“萧玠!”
  萧玠从秦灼身后露出一个脑袋,戴着兔皮帽子,又嗖地缩回去,小声说:“不怪我呀,我没有看清。”想了一会,又强词夺理道:“不管!陛下,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
  他这一声不只萧恒,连秦灼都愣了。殿中寂静片刻,忽地爆出一阵大笑。
  秦灼笑着将他推出来,问道:“殿下,你哪里学来的唱词?”
  萧玠也不理,只蹬蹬跑到他爹跟前,拽着萧恒手说:“陛下,你亲口跟臣说过,只和阿耶一个人睡觉!一言九鼎!”
  秦灼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人也清了清嗓子,道:“臣什么都没听见。”
  萧恒只能从他身上找补,便指了指身旁,正色道:“叫人。”
  萧玠扁扁嘴。萧恒便加重语气道:“阿玠。”
  萧玠只得磨磨唧唧向那人拱手,叫道:“老师。”又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地对萧恒道:“老师教臣,君子一诺千金,人君一诺,价值连城。陛下今日可以哄骗阿耶,明天就能哄骗我们大梁百姓,莫以恶小而为之。”
  李寒点头道:“秦大君一方诸侯,陛下哄骗他如同以烽火相戏,此恶不小了。”
  萧玠被他奇怪的点绕进去。秦灼也不管,乐得看热闹。还是萧恒再打趣:“殿下,如是老师从你阿耶内寝里出来,你会不会讲给阿爹听?”
  萧玠疑惑道:“为什么要讲给阿爹听?”
  李寒大声咳嗽起来,笑得断断续续,道:“谁生的和谁亲啊。”
  萧玠解释道:“我阿耶没有对阿爹许诺呀,从来都是阿爹拦着不叫我和阿耶睡,阿耶说晚上抱着臣连汤婆子都省了。”
  居然很有道理。
  李寒往旁边一瞅。没成想有人在外是个皇帝,在家连个汤婆子都不如。
  萧玠再接再厉,拽了拽秦灼袍角道:“阿爹和老师一起睡,那、那今天晚上,阿耶和阿玠一起睡好不好?”
  秦灼看了眼萧恒,大笑道:“殿下说的是,全依殿下。”
  李寒安慰地拍拍萧恒后背,也站起来揖手道:“天色不早,臣先告退。世族圈地之事裴兰桥已写好奏疏,陛下慢慢看着。”
  见他要走,萧玠忙跑到他跟前,一双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李寒看向秦灼,便蹲下。身微张开双臂,“臣僭越。”
  萧玠扭股糖似的钻进他怀里,和他咬耳朵:“老师也留下来好不好?”
  李寒笑道:“留下来罚殿下抄书吗?”
  萧玠往后缩了缩,还是道:“抄书也可以的,字少一点就可以。”
  “臣教殿下一句话:,需日后领会得——小别胜新婚。”李寒笑着和他咬耳朵回去,说罢便将他放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秦灼,“臣的新春供奉。”
  那是一部书稿,萧玠踮脚看封皮,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奉皇遗事》。”
  秦灼笑道:“你那部《元和玉升》作得长,我去年才看完。这本倒薄了不少。”
  李寒也笑道:“奉皇年才开了个头,剩下的臣正写着,大君想瞧,臣每年完稿就送一段过来。”
  “我可算知道你学生这些套话跟谁学的了。”见李寒告辞,秦灼向殿外嘱咐,“雪怕下大,给大相拿把伞。”
  他回头,正见萧恒走上来。两人挨得极近,秦灼便往后一闪,正好挡住萧玠眼睛,轻声道:“你儿子在。”
  萧恒将大氅给他解下来,只捏了捏他冻红的耳朵,柔声笑道:“新年快乐。”
  萧玠闻言也挤到他们中间,仰着脸叫道:“新年快乐!”
  外头烟花放了,夜空被照亮,连同秦灼如含波光的眼睛。他握住萧恒的手,轻声说:
  “新年快乐。”
  ***
  自太子两岁移殿后,守岁皆在东宫。他们两个坐在屏风外,秦灼拨弄炭灰,萧恒就剥芋头给他吃。
  殿门没开,夜里香鼎也是空的,只是梁楹皆结红绶,瓶内也新插上青松枝。细语喁喁,炭火轻响如爆灯花。
  萧玠参与不了守岁的活动,不到亥时便从秦灼怀里打瞌睡。半梦半醒之际,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挪到榻上,而屏风上皮影似的人形凑近,人头重叠在一起。
  他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动。
  抵在屏风上的人似乎是阿耶。他背部的白虎纹样被灯火透出来一点,似丹红陶器的泛黄图腾。屏风像被一下一下缓慢地楔着,咯棱、咯棱、咯棱地响,阿耶被捂着嘴,极痛苦地喘气。
  阿爹小声道:“莫叫唤,阿玠在里头。”
  阿耶像含着什么东西,囫囵着道:“当着儿子,你……你什么东西……”
  阿爹似笑了一声:“别不讲理,是谁撩拨?”
  阿耶低低叫了一声。
  萧玠撑开眼,勉强认出举在阿爹头顶的是阿耶的双脚,一只尖尖的,看来还穿着舄,另一只脚趾的影子反覆蜷缩。屏风每晃一次他都听见阿耶咽下一半的哽。咽,他断定阿耶在哭。
  他就这么醒了过来。
  萧玠心里很难过。阿爹和阿耶平日里和和气气,但大过年的,阿爹居然像审讯犯人一样审讯阿耶,这叫萧玠难以忍受。
  他从榻上爬下来,光着脚跑出去揉着眼睛大哭:“你们不要打架好不好。”
  如果萧玠没有把眼睛挡住,他一定会疑惑:阿耶的下裳为什么和阿爹的玉带一起扔在地上,阿耶为什么把腿架在阿爹脖子上,阿耶的脸为什么这么红,他满脸泪水,为什么依旧这么快乐?但他揉着眼,只听见阿爹和阿耶几乎同时发出的低吼。
  阿爹当即拾起大氅把阿耶盖住,抱起他便往里走,道:“阿爹和阿耶闹着玩呢。阿爹怎么舍得打阿耶,是不是?”
  萧玠咕哝道:“那,那阿耶为什么要亲嘴呢?他只亲阿玠的脸,阿爹也是。”
  阿爹不料他这么问,眉头舒了几分,声音很柔和:“是喜欢。”
  萧玠便追问:“你们不喜欢阿玠吗?为什么不这么亲阿玠?”
  这时,阿耶隔着屏风喊了一声:“六郎。”
  他的声音有些哑,说了一句萧玠听不懂的话:“留里面了。”
  阿爹把他塞回被子团成团,自己擦了擦手再往屏风前去。阿爹好像半跪下给阿耶系衣裳,说:“先待一会,我看着他睡着。”
  这成为萧玠被排除在外的神秘活动,但作为太子,他很有探索未知的勇气。他今夜睡得很晚,但装睡得很成功。这是他一生中最杰出的一次越狱:当阿爹以为他睡熟后,他蹬着鞋子,偷偷随他们溜进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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