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众人问,然后呢?萧恒道:“然后我向她求问长生之道,她对我说:往北去,去找一个青色血脉、水晶心脏的人。于是我辞别神女,她为了送我下界与我相结衣裾,我就一路北上,找到了那个人。”
  说到这里他喝了口酒,继续道:“我与此人修求长生,后悟长生不可得,但可修身养延寿。他为了延长我的寿命少年白头,临终前告诉我,九天不可求而不得不求,求九天才达到入世境界,不求九天则何如?告诉我没有仙境,没有神女,神女是巫山的云雾,是求天的迷障。”
  这句后他像没了下文,久久无言,众人追问,他笑道:“再往后,他就死了。他死前把水晶心脏剖给我,炼成一把透明的匕首。我埋葬了他,正迷茫处,神女复来邀我偕游——我借其衣可上天,她借吾衣可入尘——我们同游七日,崦嵫、县圃、咸池、最后宿在高唐,夜里下了整晚的雨,第二天密云掩盖了太阳。”
  众人笑起来,萧恒也笑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七日里我沉溺美景声色,渐渐精神疲敝,一次昼寝后想起长生士的嘱托,念及求索之艰,如闻惊雷。于是趁神女熟睡,我割裂了与她绾结的衣带。”
  众人唏嘘。此段注疏中引孟郊《古结爱》评曰:“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又云:“实割袍断义也。”
  文人笔记亦有记载:或问曰:不复念乎?萧恒是这么回答的:“思念有什么用呢?如此天上人间,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我按长生士的方法修养,活了七百余年。她离开一个辜负她的俗子,我希望她能过的很好。”
  他停顿很久后才开口:“但她离开时的神情刺痛了我,那种余韵一直持续到我梦醒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离去时遗落了玉笏,而我也丢失了玉佩。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她所持的并非笏板,而是近似于白圭的礼器。最后我生了疑惑:这真的是虚幻吗?如果是虚幻,吾佩往何去,此圭从何来?如果指引我寻求长生的正是虚幻,那长生岂非幻中之幻?如果虚幻对我的刺痛比现实尤甚,那我究竟是虚幻之人还是现实之人?”
  众人也久久无言,再有人追问,萧恒便笑道:“然后我就醒了,也不过一梦而已。如果时时想念,可不就是梦中求仙的虚幻之人了?”
  史载中有很有趣的一笔:关于李寒没有笑这件事。在文人笔记中,不止一次提到他的欲言又止。他想说什么?他听懂出了什么?没人作答。他尚未完全超脱神仙之境,如何诘问更新的美人呢?
  但我们可以猜想,或许他真的通达天门面见仙人,在拜谒绯衣而驾龙者后,他旁观了这样一场天上人间的悲欢离合。甚至在青色血液的长生士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灵魂之外,属于尘世的水晶心肝。
  ***
  萧恒尚未回銮雨便滚下来,秋童正张罗着抬华盖,见萧恒将马牵来,忙道:“雨这么大了,陛下要不等等?”
  萧恒连披风都不穿,马鞭和声音一齐响起来:“不了。”
  他冒雨快马赶回,浑身淋了个湿透。阿双正守在殿门前,忙要上去替他擦拭。萧恒抬手一挡,直接往跨进殿中。
  殿内暖香融融,多了几大口箱笼出来。
  走马灯在榻边转着,将手指影子投在墙上。
  那指影投作一只跳跃的兔子,又忽地一变,反作一只大张口的老虎。
  萧玠伸手抓了抓,被逗得笑起来。
  他面前坐着个红衣人,正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榻边放着白日宴上的花盘,一只戴扳指的手落下,捡了枝桐花起来。大簇的洁白拂过手背,那一瞬,他在萧恒眼中变作持玉圭的天人。
  天人执花枝扫着萧玠的额头,轻声问道:“殿下,还认得我吗?”
  萧玠眼睛转了转,也不知听没听懂,突然高声叫道:“耶!”
  那人大笑起来,将桐花往太子跟前比了比,往帽上插了。
  那花团簇明亮,比小孩脸要大不少。萧玠叫花香呛得打了个喷嚏,又好奇,便拿嘴巴去咬花瓣吃。
  那人便把花重新摘下来,抬头向殿门眺去,柔声道:“你教给他了。”
  萧恒却没有上前,只点头道:“渡白教得好。”
  那人将萧玠放下,快步往这边走来。
  萧恒反而往后一退,笑道:“我来得急,身上都湿了,先去烤一烤。”
  那人仍拈着花枝,从他面前站住,眼珠一动不动地,轻声道:“湿了,就脱了。”
  他拇指蹭着萧恒的脸,渐渐挪到嘴唇上。手指和目光流连了许久,他忽地一抬手,将指间桐花往自己鬓上一插。接着背过双手,微微踮脚,猛地凑了上去。
  萧恒没料到,忙叫他:“少卿。”
  几乎同时,秦灼用口型无声地说:六郎。
  他脸庞和嘴唇与萧恒擦面而过,脖颈蹭在萧恒鼻前时,张口将萧恒冠上的梅枝咬下来。
  在萧恒注视里,秦灼后退一步,到一个灯火半明半灭的位置。
  他伸手扯开大红团领的第一粒纽子。
  他凝视着萧恒,滑出舌尖,卷了下花枝。
  像舐过爱人的手指。
  下一刻,雨声被哐地踹出门外。
  殿中空旷,细微声响皆成倍放大。花枝掉落声,喘息声,剧烈的吞咽吮吻声。
  猛地响起一声啼哭。
  不远处的榻上,未知事的太子以为发生了某种搏斗,哭着张手立了起来。
  秦灼仍叫他抱着,呼吸粗重着问:“他会站了吗?”
  萧恒喘着气掉头,眼中光亮一闪,摇了摇首。
  他们肌肤相贴地看着儿子,又四目相对,一起大笑起来。
  第77章 七十二 新春
  逝者如射,一箭钉在奉皇三年的大年三十。
  薄暮里,秦灼望见宫门前一个小小身影,一面抽动马鞭,一面怕惊吓他般勒紧马缰。
  那孩子也看见他,跳着挥了挥手,又想起什么般,拉了拉一旁阿双的裙角。阿双便半跪下来,听他附耳说些什么。
  秦灼知道,他在问能不能找自己抱。
  他心里一酸,快马一跃,元袍在小太子身前住脚,缓慢向后踏了几步,温驯垂首。
  勒马时萧玠站在底下仰望秦灼。看见他黑狐皮大氅下的朱红秦服,殊于梁制的圆领,腰间九虎九螭的玉带。那是君王便衣,他是南秦的君王。
  秦灼一却镫便将儿子抱在怀里。萧玠没意料到,喜出望外地拥着他脖颈,小声问:“阿耶能多抱臣一会吗?臣看过了,没有别人的。”
  他这几日刚学会用“臣”做自称,尚在新奇,开口就用。秦灼觉得好玩,也不纠正。
  内侍上前挽马缰,秦灼便将萧玠揽在臂弯,边走边道:“阿耶今天都抱着阿玠。”又掂了掂问:“怎么轻了,没有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萧玠赶紧争辩道,“臣都胖了,衣裳都紧了。”
  因入内宫,秦灼也没什么顾忌,便问道:“你爹呢?”
  萧玠哼了一声:“阿耶不要说他!”
  秦灼奇道:“你爹素来讨你的趣,我要罚你,十回有八回是他饶下的。怎么,他惹着你了,他竟也会惹着你?”
  萧玠急得小脸通红,“不是呀,不是阿玠!”
  秦灼笑问道:“那陛下是收了殿下的兔子还是拿了殿下的灯笼?”
  萧玠望四下一看,趴在他耳边说:“是阿耶。”
  秦灼莫名道:“我?”
  他儿子的话堪称石破天惊:“陛下有了新欢,他不要咱们了!”
  秦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才问:“儿子,你打哪学的这个词?我倒要问问你爹,见天的都教给你什么?”
  萧玠有点着急,抓着他衣襟说:“阿耶信我呀,他就是!”
  秦灼便顺着他道:“好、好——那阿玠告诉阿耶,你爹看上了哪家娘子,封了什么号,住在哪个宫?宝林,昭仪,贵妃,还是直接立后?”
  萧玠听不懂后宫阶品,直截了当道:“是个男的!”
  秦灼虽不信,但有点好奇,含笑道:“宫里的男人——儿子,你莫要告诉我,他看上了哪个内侍吧?”
  萧玠被抱到与他视线齐平处,一板一眼道:“陛下昨晚在两仪殿召见了一个大漂亮,也不叫我进去。说好要给我包小兔子饺子的,还骗人!秋翁说,那个人没有出来。今早也不让进,膳食端了两份,两份!那个萝卜小咸菜我可喜欢吃了,阿爹都不叫我多吃!”
  秦灼一听到“两仪殿”便知了缘故,奇怪道:“那人你不认得?”
  萧玠说:“他们走得太急啦,我是听宫女姐姐们讲的。”
  秦灼扑哧笑出声:“儿子,跟你老子讲实话。不会是你不听话叫陛下罚了,你记恨上他,叫我专门来整治他吧?”
  “我没有呀,”萧玠急切道,“阿耶走得快一点,我们快去。晚点他们就跑啦!”
  秦灼笑道:“捉皇帝的奸——真不愧是国朝的太子,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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