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于是他得以在此夜撞见双亲的亲吻,在他还不知道亲吻是什么的时候。
  甘露殿中,帐子全叫阿耶换成茜色纱罗,是入池的霞光、粼粼而澄透的胭脂或酒。他看见床帐撒落,映着阿耶披散头发的身形。阿爹仍束着髻,枕着右臂倚在被衾间,和阿耶低声说什么话。
  阿爹问,继续?阿耶笑道:陛下,这么问——你是不行了吗?
  阿爹定睛看他了一会,抬手抚上阿耶的眉骨,鼻梁,最后是嘴唇。阿耶头微一偏吮。住了,阿爹的动作便有些僵,像阿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的拇指从阿耶双唇中滑出来,阿耶像仍仔细端详他,而阿爹却莫名受不住考较,慢慢坐起来。
  红色的波浪与夜色,多年后的太子蓦地想起红尘二字。肯将红尘脚,着我白云屦。*阿耶也穿上洁白的鞋履,他和阿爹的皮肤在今夜变作红色。他们红色而脚趾光裸。
  阿爹捧住阿耶半张脸,含住他的下唇,一点一点将它濡湿——像阿耶方才做的那样。阿耶仍坐在那里,直到阿爹的手指插进他头发,他才将闭上眼睛,将嘴唇契合到完全可以包纳二人口腔的空气。
  他的手握住阿爹的后颈,将自己慢慢放倒,这样阿爹的身影就覆盖了他一身,一身一人重的红色影子,整个家国与山河的缩影。他将用自己的身躯承载这个,正如一直以来,正如现在。
  三岁的太子退了出去,他并不觉得尴尬与羞耻,这也不是他这个年纪会有的反应。他将心中的异样封锁起来,等到奉皇七年他才找到了迟来的钥匙——神圣。这在他主持祭祀时呼之欲出。
  这神圣非九旒、九龙、朱舄、衮衣所施加,非祷词与臣工跪拜所施加。是时,他着朱衣黑裳,割血于酒,持五谷过顶,三叩三拜。天光似绛似黤,太阳落在他身后,以一种仰望的角度将他照亮。照亮他时先照亮了谷稻。众生之依存,民与吾之本。
  他像找到源泉似,起身时忽然重窥那个透明的红夜:红雾、红雪、红幔、红烛,红色的目光与呼吸,他红色的阿爹和阿耶。阿爹红色的掌纹,阿耶红色的嘴唇。一枚鲜红的果实。可生赤乌,可生朱雀,可生山川,可生日月。他正是由此而来。简狄吞燕卵而商诞,姜嫄步天迹而稷降。阿爹摘下红果,它滑入阿耶的腹腔。太阳泳于天地的羊水,他趟在其间,孤身赴虞渊,那传说中孕育太阳的子宫。眼前怪石经他一握,化作自雕梁坠落的燕泥,他的手指被洇成红色。他拈着那点红色坐到太阳的襁褓里,似坐进东宫的榻上。他正是那太阳。
  太子立在祭台中央,将稻谷沾血酒,上香似的插入一只双耳香鼎中,鼎中所积非香灰而是泥土。臣子跪倒,山呼千岁,他捧衣袖登辇,两侧宫人放落珠帘,左右以羽扇障面。此时他似乎听闻辘辘远去的车声。太子正是在这时明白,一切都是由他染红。
  这是他七年来较圆满的结业。他余下的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参透另一个问题:什么是红色。
  阿爹的红弓松脱了阿耶的朱弦,这是生离;老师红色的心血从剑范里铸成兵器,这是死别;男孩的红匕首将案席割裂,这是欲啖而不能;他红色的眼泪哭干在京都,这是苦思而不得。或生或死或悲或喜,红色究竟是什么?
  这问题将纠缠他很久,或以新生结束,或以死亡作止。
  而那将属于白色的故事。
  第78章 七十三 女郎
  奉皇四年,正月初一,一夜宿雪未化,李寒便从两仪殿外等候。
  萧恒向来守时,今日却待他喝空第三盏桃叶才来人。一见他便有些歉意地笑道:“阿玠今早有些发热,我多待了一会。”
  李寒便问道:“昨日还好好的?”
  “太医把了脉,说是风邪侵体,半夜着了凉。他阿耶守着,放我出来一趟。”萧恒勉强展颜,也端了盏茶吃,“今日有两桩事。第一件,我来给师傅奉束修。”
  李寒笑道:“臣揠苗助长,可是早给殿下开蒙了。”
  他是早定好的太子家师。萧玠出生不久,双亲俱不在宫中,竟是李寒带着他的时日长些。萧玠和他亲近,从小就叫他老师。年前李寒便教他认字,如今听萧恒口气,是要批个正经名头下来。
  果不其然,萧恒放下茶盏道:“我欲请卿教他礼义,加太子太傅,官居从一品。不知渡白乐不乐意?”
  这还得走流程。萧恒向来厌烦繁文缛节,除了对秦灼和萧玠。
  李寒便笑道:“这可比臣这个从二品的大相值钱,臣不才,却之不恭。”又道:“东宫三师,太子太傅授文,太子太师教武,太子太保尽护卫之责。这二位人选,想必陛下已有定夺。”
  “太保给梅子,也是从前定下的,”萧恒手指揩着茶盏盖,“太子太师,我想着,还得是他阿耶。”
  “以后殿下大了,再要亲近诸侯,总得有个由头。大君往后北上,这也算个事由。”李寒颔首道,“这桩事了,下一桩呢?”
  萧恒敲了敲桌子,道:“皇庄。”
  李寒从椅子里坐直了。
  萧恒道:“大梁开朝以来,设有皇帝、皇太后及皇太子庄田,逐朝增扩,至怀帝朝已分布十二州十九处,共计三万五千余顷之多。事务由管庄内侍直接支配,对附近百姓多有盘剥。百姓冤声震野,甚至暴起反抗州府。如能度日,何至于此?”
  李寒沉吟道:“陛下是想……”
  萧恒道:“皇庄素来是内侍管理,我如今命就近军营驻守,调外放官员任监军一职,协同主帅重新打理皇庄事务。最后簿子均要经三大营上报。”
  如此一来,外放官员能够得以锻炼,熟悉各州土地事务。同时也便于核查军务,使文、武互为监察,一箭双雕。
  李寒刮了刮茶沫子,道:“臣没什么异议。但为防止朝臣与边将勾结,这法子只能暂时推行。”
  萧恒道:“不会太久。”
  李寒似有所感,问:“陛下已经成竹在胸?”
  萧恒只是笑道:“但有所动作之前,我要先扩皇庄。”
  这有些出乎李寒意料。他也落盏正坐,道:“臣愿闻其详。”
  “各州土地,谁占的田亩最多?”
  李寒立即会意,眼中精光一亮,道:“世族。”
  “阿玠身子弱,我准备为太子祈福,圈采各地良田作为皇庄。要问肥田,谁能比世家族田更好?”
  李寒问:“陛下要如何采买?”
  萧恒道:“历代国库积累至今,珍宝无数。”
  世族虽占地无数,但到底养尊处优,土地对他们来说不如器物。何况国库之宝多为无价,同时还是天子亲赐的殊荣。
  李寒想起他事,又道:“若世族以为有利可图,源源不断地圈占民田,以求下赐国宝呢?”
  萧恒道:“如今严惩侵占民田,无论功勋,可杀之。他们如此,是自投罗网。”
  李寒沉吟片刻,“土地为私产大宗,世族不会答应。”
  “那就强征。”萧恒说,“我到底还是个皇帝。”
  “臣会在开朝之前拟个章程出来。”李寒又端起盏子,挑着桃叶嚼,“外放官员的奏疏臣都看过,一去二载,的确有几个能做事的。依臣看,裴兰桥就很不错。”
  “年纪轻轻,却下得了田,吃得了苦,抗洪抢险也是一马当先。”李寒叹口气,“陛下知道,裴兰桥出任瓶州。那里是杨氏、许氏二族的祖籍。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两家子弟虽然清正,但地方族亲却不免专横。裴兰桥平民出身,新官上任,却敢与乡绅作对,问斩霸女、圈地者七人。当日杀罢,官衙便起了大火。”
  萧恒合下杯盏,“怎么不见报?”
  “到底是自家子侄。温国杨氏门生遍朝,许家亦是根基深厚。这件事,还是臣从多份奏报里拼凑出来的。”李寒继续说,“幸而裴兰桥下访农舍,暂住农家,是以逃过一劫。”
  “虽如此,他依旧不惧□□、照常行事。面权贵如金刚怒目,见庶民如菩萨低眉。瓶州众口称赞,都呼他做‘裴观音’。裴兰桥任满回京之际,百姓拥道相送十余里。”李寒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地方志臣都带来了。”
  萧恒接在手里,“很有些你当年的样子。”
  李寒便道:“裴侍郎人人称颂,臣当年可是人人喊打的。”
  萧恒还没翻看几页,便听秋童奏道:“陛下,裴侍郎到了。”
  李寒笑道:“可不正是曹操。”
  裴兰桥右迁回京,任户部侍郎,阶正四品下,便着一身绯红袍子。日头一亮,衣光照得他两靥红润,打眼一看,清秀得似个女郎模样。
  他上前要拜,萧恒摇手阻止,指了指案上,道:“大相爱吃的一口,裴卿也尝尝。”
  裴兰桥也没做那些三辞三拜的架势,要坐便坐。秋童捧一只五彩盖钟给他,他揭盏一尝,笑道:“臣少年周游,也爱吃桃叶。不稀罕,容易得,涩中香,苦中甘。”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