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梅道然也叹口气:“来个丰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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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再度回京就到了入冬。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先回甘露殿看儿子。
他边走边解着大氅,也听见殿内有人声。帘子打起来,便见李寒正坐在榻边提笔写什么,任萧玠在他膝头爬来爬去。
李寒刚搁下将笔,手法有些生硬地揽起萧玠,抬头看见萧恒时神情没什么变化,指了指他道:“臣前几日教的殿下什么?对,这是爹,叫爹。”
萧玠眼珠骨碌碌一转,忽然叫了声:“耶。”
“是爹,屠可切。[1]”李寒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萧恒脚步停了一会,眼睛黑黢黢地看了会萧玠,脸上有些茫然,指着儿子问道:“会叫人了?”
“殿下聪慧,尤胜寻常婴孩。”李寒手背上沾了滴墨,欲抱萧玠递给他,反把萧玠脸给蹭花了,“臣教了半个月的‘爹’,殿下无师自通,每次都把‘耶’叫得极其准确。”
萧恒笑着把儿子接过来,道:“这叫有良心,就该先叫‘耶’,对不对?”
李寒轻声啧了下舌,从盏里拿了个橙子慢慢切。
萧恒一去连月,萧玠本该认生了,如今叫他抱在怀里,对着一身泥味汗味居然高兴地叫了声:“爹。”
还是亲爹管用啊。
那橙子挺酸,李寒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把橙皮切得完好,摊在案上正是一片白心金瓣的花盏。他这才开口道:“臣还是得先跟陛下禀报君父之务,再放陛下去做人父。”
萧恒碰了碰儿子的额头,将他递给阿双。再转身,李寒已抱了一堆文书来,“陛下和蓝衣各行一道,共巡南北二十余州。前脚刚走,后脚农户就闹起来,万民书就递到了臣这里。”
他递给萧恒一看,“陛下,老奸巨猾啊。”
二十余份书件,打头的署名都是“阮道生”。
这是萧恒早年用过的化名。
萧恒从他对面坐下,问道:“朝中有什么动作吗?”
“全赖陛下圣明,先从自家开刀。这些州道是陛下本家,世族乐得看热闹,一应推到臣这里。”李寒笑道,“好了,陛下可以‘迫不得已’、‘被逼无奈’重新分地了。”
萧恒拿起那朵橘子花,叫它泊在掌心,轻声道:“世族所倚重,一是土地,二是选士。前者是财产,后者是声望。青公变法前,世族便以九品中正制垄断选士百年之久。青公新开科举,二制同行,不过六载两届,第三次便土崩瓦解。”
李寒沉吟片刻,问:“陛下觉得,科举是错吗?”
“不。”萧恒断然道,“正因为撼动了世族利益,才会被打压到直至废除。阻力越大,越能证明这是条正确的路。”
四目相对。
李寒将一份摺子转过去,把笔递给他,“陛下改元,太子即立,此国朝之大喜。臣奏请陛下开恩科。”
萧恒没有犹豫,提手走了个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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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个冬日,轰轰烈烈的“奉皇变法”揭开序幕。与其后续的雷厉风行相比,它的开端堪称润物无声。所谓的“农民起义”始于瑶州,是故当土地变革从萧恒的本营开始时,世族视其为新天子的恼羞成怒。而科举选士已有先例,也没有引起太大轰动。
正因如此,狡猾的狐狸们没有及时发现新天子呼之欲出的野心。等他们察觉并有所举动,哪怕改变了天子的人生轨迹,也只能看着变法的车轮呼啸而过,把他们轧进土里。
先贤浴血奋战至此,我辈唯有蹈火以继之。
就算见不到天亮,起码让后人踏着我们的肩头走上去。
第76章 七十一 天人
奉皇二年二月,开春闱,以大相李寒为主考官。
三月三日,天子赐新科宴席于上林苑。
天子上座,左侧以李寒为首,列坐文武百官。右侧以状元为首,列坐新科进士三十余人。
萧恒酒量很好,李寒却见他只吃了两钟便不再沾杯。正思索间,秋童也从萧恒那边过来,手捧托盘上前,先请李寒簪花。
李寒抬眼望去,见萧恒冠上簪了枝含苞的梅枝,跟没簪一个样,便问道:“大君今日回来?”
秋童低声道:“一会就该到了。”
李寒颔首,向对面一揖,笑道:“今日一宴,新科相公们最大,先请右席来吧。”
右席众人忙立起来,李寒便道:“凡谦让者,罚酒三杯。”又笑道:“我先自罚为敬。”说罢竟真连饮三杯,将酒杯一倾。
李寒在人前如此倒是罕见。萧恒便唤秋童近前,低声道:“一会把他的酒换了,纸钱略备一些,送到他府上去。”
秋童略一思索,目光触着郑素,突然想起今儿是前朝右相的生辰,便连连应是着退下,边走边想:大相当年本该是头个簪花的。
花盘如今正举到一人面前。他举一枝大红芍药簪在耳边,也依例起身揖道:“臣新科探花裴兰桥,谢陛下恩典。”
萧恒便向他遥遥举杯。
这个名字,放榜前李寒着意提过。
“状元是夏雁浦之子夏秋声,榜眼又是温国公家的杨峥。这位新科探花倒是出身平凡,今年不过二十一岁。”李寒将其姓名一圈,“倘若稍加锻炼,或许堪当大用。”
萧恒便留了几分意,听声音觉得这儿郎腼腆,仔细看去,只觉得身形瘦削。
裴兰桥五官有些柔气,但瘦得割出两道颧骨,线条便收得锋利,眼仁又极亮,气质便剔透又硬朗。他举杯饮尽,按礼献诗。席后便又钟鼓轻响,教坊众人缓缓唱来。
萧恒真的想过,或许这个年轻人能和他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盛世。正如裴兰桥一度认为,“新科探花”四字能成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而如今,裴兰桥吃了一杯,便目送花盘转到对面,见李寒倒扣酒盅,捡了一支白牡丹来。
天子见他久久不语,笑问道:“渡白可是起了诗兴?”
李寒置花于案,捡起筷子敲了下杯沿。叮的一声如波荡漾,鼓乐俱息,众人亦寂,皆候他开口。
他似打节拍般敲着杯盏,面上兴奋,却不辨喜怒,高声道:“群不謇兮灵不知,请朱车兮问天。”
此言一出,众座大哗。郑素反应尤为激动,竟撑起半个身子去看他。
裴兰桥心下瞭然,便听杨峥不可思议道:“众人不明德而君王不知情……这是怨怼语啊。”
他们挨着坐,裴兰桥却只作没听见。
夏秋声望向李寒,攥了攥酒杯。
他说:“这彷佛是青文忠公生前所作的一首诗。”
***
李寒作《踵汤》一事,于《梁史》和时人小品笔记均有记述,大意如此:上林,天子分酒行令,百官献诗而歌。李寒酒酣,停杯击箸歌毕,众人或有悲色或有忐忑。天子问,渡白何作此凄凉语?李寒答,此臣梦入上境,止于驷赤虬而绯衣者,天人与我语,为我开天关,得闻仙曲,誊此数言,效神鲧故事,窃于人间。众人大笑。其诗如下:
群不謇兮灵不知,起朱车兮问天。光曜曜兮白日,青磊磊兮照余。出石骨兮水铮铮,不和余兮寡曲。芳离离兮不泽,冠岌岌兮难托。鸱鸣轭兮吉占,鸾集阙兮为祸。
叩帝阍兮谢君,除缧绁兮辞凤。方圆不周兮吾愿,清白不淄兮吾生。孰迷余兮前行,驷赤虬兮绯衣。无乃璧兮不契,回余车兮无期!纫兰蕙兮椒榝,焚香草兮萧艾。觅高阳兮无女,欲初服兮无衣。
临江表兮致舜,出河图兮访灵氛。群鸷鸟兮骂圣,何悔遁兮问君。龙伏渊兮穷困,蹇凤足兮风尘。既谇余兮以易志,取白刃兮剖心!
雷愀愀兮风飒,雨霪霪兮哀江。芳滚滚兮泽烂烂,昼昏昏兮无光。何所愿兮弦响,何所恨兮悲未央?起星雾兮连阁,突霞氛兮琐窗。开金石兮苦心,归白云兮瓢堂!
四海无留兮怅忘归,独采秀兮思夫君。穷石泉兮逢女,捐余佩兮礼魂。遽掩面兮障月,悄回睇兮芙蓉樽。竟悭缘兮薄分,求不得兮美人。
远寿宫兮既降,不成言兮何猋扬。犬狺狺兮山阿,猿啾啾兮木上。忽云散兮大梦,复抛身兮罗网。北游目兮寓心,苟情迷兮惮忘。惩天雷兮在哉,体解兮余乐尚!
忤前圣兮所谤,殊后继兮不能长。辕辘辘兮辙来,岂余身之所葬!*
此诗的史载作者是李寒,但很有争议。李寒歌其于奉皇二年,时任大相,风头之盛一时无两。时人歌“暖有冰,冷有火”,正以此喻李寒秦灼。但此篇多愀怆语、弃绝语、死志语,与李寒之境遇着实不符。更加上其门人手泽中“公为骚诗”相关记录,由此引发李寒咏青氏诗的争议,尚无定论,故不详述。
根据记载,这场宴会中新科进士俱献诗以祝,但所涉笔墨并不多。详细记述的反而是萧恒讲的另一个故事:
天子与大相酒,笑道:“如此游仙之梦,我去年倒也做了一场。不过引我的是位神女,美目姣服,红罗金珰,乘白虎而持玉笏,那真是我此生所见过最美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