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亲正准备上马,听到军营外传来哄闹之声。他快步赶去,发生了这无法忘记的一天里,让他无法忘记的第一幕。
营前跪一个女孩,二八年纪,梨花带雨。一见他来,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推开搀扶她的众人,扑上去搂抱住我父亲,放声大哭道:“萧将军,你为什么不娶我!”
所有人瞪大眼睛。
他们在我父亲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空白神情。
我父亲怕伤到她,费了很大功夫才将她从身上摘下来,扶着她手臂,安抚道:“姑娘,姑娘,你认仔细,你要找的人是我吗?潮州萧恒?”
他这话一出,姑娘直欲哭倒城墙。那高亢的哭声如同一枚铜丸,由她喉咙弹射,飞向云霄,那道高抛的弧线连鸟雀都要挓挲着翅膀避让。我父亲长城般屹立不倒的名声,在她哭声中摇摇欲坠。
所幸,她随之开口;不幸,她随之开口。
她说:“你为什么要退我的婚?”
我父亲愣了,“我们素未谋面,我更不曾娶亲,哪有退婚一说?”
姑娘不干,泣涕涟涟,“都说将军一言九鼎,眼瞧着就要君临天下,就是这样金口玉言吗?满长安城都传开了,将军托付秦公代理,替你挑选皇后。我爹是三朝元老,我也是书画精通,你连我的画像都不肯收下,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还有汤家和杨家那两个,不过是父兄的官职比我家高些……将军,你怎可如此拜高踩低,只认门第不认人哪!”
梅道然冲上前时,看到我父亲死灰般的脸孔。
我父亲面无表情,将那女孩架到他身边,道:“送她回家,就说见她迷路送回来。别叫她家里人责备她。”
梅道然还未张口,便见我父亲嘬唇,发出一道狐狸失伴般凄厉的哨声。回神时,我父亲已翻上白马马背。艳阳依旧当空高照,冲他后背,射出万支血红箭芒。
说到这里,你可能对死者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我就可以正式作出他的身份介绍:
我父亲姓萧名恒,表字重光,大梁人氏。身高八尺,相貌英俊。鹤势螂形,蜂腰猿臂。户籍所在地难调查,大抵黄河以北太山以西;出生年月日不可考,估计二十二年前的春日冬季。他这一生,履历波澜壮阔,职业多有变动,生前同时兼任大梁镇西将军(已撤销)、反贼头子(官方认定)和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民选)三职。他算已婚也算未婚。算圣人也算魔鬼。算长寿也算短命。算英雄好汉也算王八蛋。他算清教徒,极偶尔也算色情狂。他算皇帝,但同时也算刺客。他算带兵的、种地的、打铁的、盖房的、光脚走的、戴冕旒的、做一把手的、当敢死队的、叫大梁帝国回光返照的、撬君主专制千年地基的、血最冷的、心最热的。最深情的。最无情的。
当时,我尚且活生生的父亲快马入城,在秦灼驻京的大公府邸前跳下马背。陈子元先闻声出来,从我父亲脸上,看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铁青之色。从他眼中喷发的绿色火焰里,陈子元了解到他的来因。
下一刻,他看到我父亲停下脚步,突然站定。
父亲深深呼吸几下,直至那愤怒的火苗从眼底熄灭,变回冷静的漆黑。他两颊的青色褪却,露出一脸苍白之色。
父亲平静问:“在屋里?”
陈子元愕然,点了点头。
父亲冲他颔首,快步进屋。果然在窗下,找到只穿一件薄罗袍子的秦灼。
他盯着秦灼右手,秦灼手捧药碗,碗中绿光幽幽,热汽腾腾。
父亲问:“怎么吃药?”
秦灼没察看他的脸色,嗔他一句:“你管我呢。”
他一碗药饮毕,我父亲再未置言。秦灼这才发觉古怪,去看我父亲的脸,自己先眉头皱起,冷声道:“一进家门,横眉立目地给谁瞧?”
父亲问:“你什么意思?”
秦灼恼道:“什么什么意思。”
“受我托付,择选皇后。什么意思。”
秦灼嗤笑一声:“我还当你要谢我呢。这些天替你忙前忙后,累得我头昏脑涨。家世人品尚可的,画像和庚帖我都收下了。自然,只是替你把一道关,到底娶谁,还是要你自己……”
父亲打断:“我不娶妻。”
秦灼神色忽地变了,“你凭什么不娶。”
父亲迅速道:“凭我和你睡一张床。”
秦灼脸上,似乎出现一道闪电般的裂痕。一闪而逝,连我父亲这样的眼力都无法准确捕捉到。
下一刻,秦灼已笑吟吟道:“和我睡一张床的多了去了,都不娶老婆,还用我费心劳力,替他们断子绝孙吗?”
他此话一出,我父亲如遭霹雳,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秦灼沉痛的少年时代,总被他自己如此尖利地挑出来。他太明白这是对付我父亲最锋利的武器。而以此为武器,正因为他太明白,我父亲的爱。
父亲像一个跛子般,拖着腿迈动步子,从秦灼对面坐下。他去握秦灼的手,叹了口气,“少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别这样,好吗?”
我父亲通过秦灼的手掌,感到秦灼浑身的颤抖。他甚至察觉得到,秦灼想要和他十指交扣的那股冲动。
秦灼抽回了手。
他别开脸,说:“不想过了。”
又肯定地重复一遍,“我不想和你过了,就这样。”
第4章 序萧恒之死(四)
单方面争吵是秦灼和我父亲的爱情常态。自从我父亲揭竿而起,秦灼就是他的绝对盟友。但作为情人,我父亲在他那里吃尽苦头。秦灼面若观音,口若蛇蝎。他好的时候像蜜罐子,坏的时候像毒刀子。他时而将我父亲千刀万剐,时而叫我父亲倍感甘甜。
当时当刻,父亲隔一张梨木小案,坐在秦灼对面。阳光入窗,把秦灼一层纱薄的影子斜斜射到我父亲手臂上。
他像刚睡起,大团乌黑的头发披在脑后,嘴唇肉红的线条紧抿,随着胸口起伏,鼻中喷出缕缕冷气。他右手食指不断捻动拇指上一枚青石扳指,虎头形状,那是南秦诸侯王世代相传的权力象征。无数次白天黑夜,床头野地,他们两个蛇一样身体交缠之时,那虎头在颤栗的十指交扣中,频频咬破我父亲的指缝。
我父亲通过秦灼转动扳指的速度,判断他在生气。
父亲放缓口气,问:“到底怎么了?”
秦灼说:“怎么了?我腻烦了,我想找个女人过日子,我想好好过日子——我不想和你这么混了。”
他看着我父亲眼睛,语速逐渐加快:“萧将军,从南秦到长安十万八千里,跑半个月的马才能见一面,现实吗?哦,要么我留在京城?那我是给你当妃妾,还是你封我个皇后当当?南秦还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舌头弹出淬毒刀锋,插了父亲第一刀。父亲深吸口气:“咱们在一块,这么叫你抬不起脸来吗?”
秦灼鼻中嗤地一响,那样看着我父亲。我父亲感到,在他眼中,自己变得无比可笑。
秦灼反问:“要是你像个女人样的给我睡,你能抬起脸来吗?”
不等我父亲表态,秦灼哗一声?起袍摆。
他脚蹬一双软缎面拖鞋,没有穿裤,露出腿部颀长优美的肌肉线条。这双腿肌肤白皙,筋骨刚硬,堪称贵族时潮所推效的圭璧。
如果没有那两条伤疤的话。
那是我父亲无数次抚摸过的伤疤。夜深人静,帐落灯熄,我父亲帮他将那条褪到脚腕的薄罗亵裤脱掉,手掌顺着他的踝骨,追寻那条伤疤一寸一寸向上抚摸。那疤痕缝合多年,有食指粗细,吸附在秦灼骨肉上,像一条粉红丑陋的蜈蚣。从脚踝往上,一直延伸到近大腿。根。部。他叫万千男女妒恨痴迷的肉。体,竟有这样白璧之瑕的破损。
随着我父亲手掌上行,秦灼抓紧他后脑头发,发出细细喘息之声。父亲沿着他的腿摸索两下,突然皱眉,问,你多久没按腿了?
秦灼倚着枕,说,你一走一个月,谁来帮我?子元吗?你也叫我这么敞着腿给他瞧吗?我妹妹还要跟他结婚呢。
父亲不理他这些口舌,说,药油你也不用。
秦灼嗤一声,我不爱那味道,一股泥腥味,敷完还要再洗澡。
父亲默了一会,忽然翻身坐起,穿裤子下床。
秦灼也腾地坐起来,问,你干什么去?
拿东西,给你揉腿。
秦灼不可思议,叫道,我他妈脱光了躺你底下,你他妈都立了,放着正事不干,你给我当郎中?你打仗打坏了部件,你不行了?
他叫嚷这一会,我父亲已经端了东西过来,擦火摺点了灯。一瞬间,秦灼鲜活的肉。体被一点而亮,芳香四溢,宛若一尊水月菩萨。
父亲似乎视若无睹。
他坐在床边,拧开一只瓷瓶,倒在掌心一汪棕黄透明的油状物。气味古怪,徐徐流动。父亲迅速搓动手掌,药油被他的冰凉掌心摩擦出生姜般辛辣刺鼻的香气。他手掌按在秦灼脚踝,也是一寸一寸往上,但跟方才的抚摸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