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道然盯着他,“你不吃这个方子。”
  秦灼也盯回去,目光如箭,闪烁精光。他又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梅统领日理万机,还管我吃什么药方,治什么病,我真是受宠若惊。”
  “蓝衣,你这么惦记我,你们将军知道吗?”
  梅道然不理他,转头看陈子元,“子元,你和我来。”
  秦灼冷笑一声:“陈子元是我妹夫,更是南秦的镇国将军。除了我,也就萧重光配使唤他两句——梅统领,你算个什么东西?”
  梅道然凝视他,面色微沉。秦灼半抬下巴,脸若含霜。
  我父亲刚死不久,灵堂上的香烛还没烧完一支,他身边的近亲就预备窝中内斗——看来李寒也是这样想法,迅速出言打断:“现在将军尸骨未寒,咱们这样变生肘腋,是不是不大尊重?”
  梅道然不说话。这不太符合他平日的豁达个性。
  秦灼嗤笑一声,也不再言语。
  李寒缓和语气,看向秦灼,“大公,我的确有事要问。将军是在离京路上遇到伏击,但他被推为新君来到长安,绝没有在登基之前突然离开的道理。这段时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顾大局,突然离京?”
  秦灼冷笑:“谁知道他。”
  “你不知道,那盖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李寒很无所谓,“既如此,将军之死只能做一桩悬案,等穿上嫁衣裳的下位新君,给他盖棺定论了。”
  他顿了顿,“棺材板,你刚刚不都给他掀了嘛。”
  他虽这样说,目光仍紧紧盯在秦灼脸上。秦灼上下眼翅一颤,如同涟漪,一触即分。
  他气息鼓动着,半晌,道:“我和他吵了一架。”
  “只是吵架?”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你们为什么吵架?”
  秦灼不语。
  李寒看向他左手,那只染血的长命百岁香囊仍嵌在他掌心,深刻地,像从他手中长出来一样。
  李寒说:“大公,据我所知,这只香囊是将军亲手做的。送给你后,你一直佩戴,两年不曾离身。”
  “你退还给了他。”
  秦灼脸上的表情突然波动一下,在所有人看清前,又恢复冷漠。
  李寒缓缓道:“你和他割袍断义,或者说,破镜分钗。”
  秦灼呼吸加紧了。
  他右手重新按在腹部,像犯胃痛。
  李寒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有些事得趁热打铁,不然这辈子别想撬动秦灼这张利嘴。
  他继续逼问:“为什么?”
  秦灼反问:“这和案情有关吗?”
  “有。凶手未明,所有人都有杀害将军的动机。”
  秦灼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动机——我杀萧重光?”
  “古往今来多少夫妻,只能共苦,不能同甘。”李寒说,“你们多少年风风雨雨,如今你顺利继位,将军也将登大宝,烈火油烹之际,突然分道扬镳——这非常不合情理。”
  “他得娶老婆了。”
  秦灼一字一句,“他要登基,就要立后,他、得、娶、老、婆、了——听清楚了吗?我还要脸,没有嫔妃们伏低做小争宠斗艳的本事!”
  屋中安静下来。
  只有秦灼吁吁的喘息声。
  这时,梅道然的声音响起,非常不合时宜:“是他要娶老婆,还是你要他娶。”
  第3章 序萧恒之死(三)
  我父亲永远无法忘掉那个下午。奉皇纪年开启之前的最后一个小满。长安郊外,乳熟的小麦垂着绿油油的脑袋,散发出米浆的馨香气味。这气味不仅引诱了犁耙也引诱了野兽。我父亲便率兵前往,进行了一场名副其实的田猎活动。
  农户们站在田间地头,手柄锄头,臂撑耧车,近距离观赏这场军事盛景:
  两服两骖的战车一字排开,守卫辎重一样地守卫禾苗。紧接着,战鼓擂动,麻雀烫脚,只得满天嗡嗡飞腾。同时,象征冲锋的号角和象征退守的铜钲一起嗥叫,田野之中,响起乱箭飞射般嗖嗖之声。一条又一条红白黄花的身影蹿动,在浓绿麦海里撩开层层五彩波纹,它们腾出田地,显现真容。
  在这群野兽山精转换阵地的同时,我父亲麾下的士兵正式出动。他们分工严明:步兵击鼓驱兽,车队守护田地,骑兵则伴随鼓声,挽弓进击。箭雨之中,闪现我父亲一马当先的身影。
  他但凡下地就不穿甲胄,还是穿那件半旧黑袍。他平常少用弓箭,故未戴扳指,但他五根指头的茧子够厚,足以做开弓之用。几乎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抽箭放箭,只听啪啪啪啪一串连响,树叶草叶耸动处,几头四脚兽已翻肚朝天,颈边羽箭魏巍颤动。
  突然间,父亲大腿一拧,白马掉头,面向一丛灌木。金雀花群如同伞骨向这撑开,遮在苔石和不具名的灌木丛上。父亲在那青黑的草窝底,看到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他压低上身,抽箭认弦的速度慢了一倍,这是他必须一击即中的象征。在他射出那一箭时,金色的花丛肩膀一抖,响起一道短促的叫声。父亲本该像刚才一样继续行进,将猎物留给后备队收捡,但他却一反常态,策马从那草窝里拎出一头黑狐狸来。
  这场田猎活动从清晨开始,下午结束。父亲率众满载而归时,留守的步兵还在替农户犁地推车。见他们回来,农户们也笑迎上前,端了米粥热食给他们。
  父亲接过碗,笑问:“他们干活还行吗?”
  农户们举着大拇指:“个顶个的利索!那几个小兄弟锄地,我家不争气的小子望破天也赶不上。不过——”
  “不过和将军比还是差得远啰!”
  “不是咱们拍马,将军要真是个种地的,那把式架势,咱们满城没几个比得上的!”
  “别胡咧咧,将军是来当皇帝的,是给你来种地的吗?”老汉挤上前,搓手问我父亲,“日子定了没有,啥时候登基啊?”
  父亲答:“定了,五月底,庄稼也该收割了。”
  老汉奓着胆子,问:“那将军,先头说的分地的事……”
  父亲道:“约莫年底,郊外的荒地就能给大夥分完。到时候官府会到每家来统计人口,女孩也算。”
  “可……咱们的身契,他们不给咋办?”
  “我有法子,不过要迟一些。”我父亲说,“约莫两年,最晚三年,身契就是一张草纸,他们攥在手里——”
  士兵笑着嚷道:“留着擦屁股去吧!”
  人群大笑起来,麦田深绿的脑袋和天空浅蓝的脸蛋之间,炸开缤纷多彩的快活的空气。但实话讲,他们对我父亲描述的情景,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就像我父亲进京之前,他们对父亲麾下三大营那匪夷所思的传闻不抱希望一样:士兵夜宿街道,战马裹足进城;上至主帅下至小兵,丰收时节,帮忙收割,农忙时分,下地耕种;秋毫无犯,分文不取,遇到旱涝地区,先把军粮挪给百姓。但短短一个月,我父亲和他所率部队,就彻底夯实了这标签般的印象。
  父亲吩咐军队将猎物全部分发百姓,但一反往常地,将那头黑狐狸留下来。带兵离开后,他没先回城,先去军营,找了一块石板,一把剔骨小刀。
  梅道然往那一瞅,说:“剥皮呢。”
  父亲没抬头,“城里有没有好的裁缝?北边天冷,做身大衣裳。”
  梅道然揶揄,“哟,给谁啊?”
  父亲不答。
  “我说,今天怎么贪公财。”梅道然吹了声哨,“不过人家高门大户,不比咱们苦哈哈出身,什么没有,真缺你这个?”
  我父亲的手停下来。
  他这一停,梅道然不料他居然听进去,忙道:“缺的是什么?缺的是心意。将军这亲手打来的心意,哪是身外之物能比的。”
  他说话时,父亲已经开始动作。为了避免皮毛受损过度,父亲在猎杀时就格外注意,一箭正穿咽喉。他拔掉箭矢,鲜血还没凝固,在小洞里咕嘟咕嘟外涌。父亲摩擦小刀,刀锋滑过石板,迸溅无数青色光芒。父亲将狐狸四脚朝天平放,一只大手探出,捉住狐狸左脚,小刀沿脚踝处切了个圈。狐狸鲜绿的血液涌出,把大片枯草染成青草。接着,刀锋上挑,梅道然听见哧啦一声,宛如帛裂,狐狸脚跟至后腿的皮毛翻绽,露出雪白腿肉和金黄脂肪。
  自始至终,父亲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那把小刀在手宛如活蛇,翻转游荡间,一张完整的狐狸皮已经取在手中。父亲又找来木桶,取盐腌泡,又把肉筒般一条狐狸放上石板,开膛破肚,处理内脏,条条切割,再用盐巴腌制,做军中肉脯之用。做完这些,父亲便去梅道然的帐篷打水洗澡,更换衣裳。
  父亲对吃穿并不讲究,行军打仗可以在泥塘里趴卧三天一动不动,但要见秦灼,他的谨慎几乎到了小心的地步。一刻钟后,父亲换洗完毕。他体型精瘦,梅道然的衣裳宽大一些,不太服帖。等走出帐子,艳阳当空,赶回城中,应当也不到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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