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灼赤身坐着,一只手捏着鼻梁,一只手捏我父亲的后颈皮,说,萧将军,你真行啊。
我父亲说,这油要两天用一次,你多少天没有用?落下病根,以后吃大苦头。
好、好,晓得了,记住了,再不敢忘了。秦灼嘀咕,都道年纪大的好啰嗦。你比我还小两年,怎么这么能念呢?
父亲说,你好好的,我不念你。
秦灼倚在被间,眼中光芒闪动。他撩开我父亲头发,在父亲耳后摸到津津的薄汗。他一下一下捏着我父亲因燥热发红的耳朵,轻声叫,六郎,我嫌这味儿,这味儿冲。
这药效好的。那些太香的掺的香料太多,不顶用。
秦灼啧一声,你不问我,之前是怎么忍的这味儿的?你问问我。
父亲从善如流,好,之前怎么忍的?
秦灼俯身,脸凑在他耳边,手伸进我父亲裤腰里,用他甜蜜的、丝丝缕缕的气声说:之前么,都叫你的味儿盖过去了。
他笑得很得意:我还当你真是个柳下惠呢……六郎,你硌。死我了。
夜晚的秦灼总是糖舌蜜口,白天就能撕掉画皮,青面獠牙起来。他撩起袍摆,指着腿上伤疤,冲我父亲喊道:“萧重光,你看看,好好看看这两条疤。元和六年我才十岁,我阿耶没了,我的好叔父为了名正言顺地废掉我,害我断了一双腿成了残废。我从南秦的太子和少公,一夜之间变成苟延残喘的阶下囚!从十四岁那年到我十八岁接好腿,那四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和人睡觉!”
我父亲心脏一阵阵抽搐,嘴唇也颤抖起来。
秦灼看在眼中,倒像十分痛快,对自己的光辉历史如数家珍:“我和男人睡觉,我和女人睡觉,我和江南江北的王公贵族睡了个遍!再过几年,萧将军,我和你睡觉。你觉得睡上几年就是情深似海了吗?对我来说,家常便饭!”
他声音像无数尖利的碎片,无一遗漏地在我父亲耳道里炸裂。同时,秦灼霍地起身,从腰间拽下什么,一把掼在地上。那轻轻巧巧的一下,把整间屋子砸静了。
我父亲也登时站起来,脸上罕见地露出受伤的神情。秦灼后面的千言万语,一下子梗在胸口,再也发不出了。
不多时,我父亲挪动脚步,蹲在地上,拾起那只香囊,把掉落出的、用红线扎系的两股结发重新塞回,扎好口。等他再站起来,已经比刚刚矮了一尺。
父亲说:“我走,我这就走,别摔东西。”
走了几步,又说:“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变。”
当父亲将到门口时,听到秦灼在背后叫:“萧将军。”
父亲有些期待地转过头。
秦灼说:“不送了。”
这是我父亲出事前,秦灼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梅道然在院中找到我父亲。他看见父亲将那只香囊贴身收好,转到马厩,把白马牵出来。
他握住马缰,要认镫,梅道然也翻上马背,坐稳马上后,我父亲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梅道然有些不忍,叫道:“将军。”
父亲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他要和我分。”
接着,父亲脸上肌肉颤动起来。他把脸埋在白马身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许久,马鞍上洇开一片湿痕。
梅道然听我父亲哽咽说:“他要和我分。”
***
当秦灼听到有关“萧恒娶妻”的逼问时,不出意料地恼羞成怒了。他冲梅道然连连冷笑:“我俩屋里事,你清楚得很哪。讲讲,你们哥俩好成什么样,是不是怎么和我上床也给你一五一十说清道明,天天叫你听活春宫啊?”
梅道然脸上闪过一缕痛色,说:“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在秦灼诘问脱口之前,李寒抢先叫道:“停!众位,逝者已逝,再谈儿女私情也没什么意思。还有一件事,我想大公应该更想知道——将军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秦灼住了口,目光冷冽,等他发话。
李寒舌尖弹出二字:“影子。”
秦灼呼吸紊乱起来。
众所周知,影子的历史和大梁皇位的迭代史血肉相连。
影子创建之时,我父亲刚出娘胎。其时,正值梁灵帝执政纪年,君主荒淫,吏治腐朽。虽如此,却少有人竖旗造反。当时,大梁仍有未来的盼望。名正言顺的盼望。
梁灵帝的长子,备受朝野拥护的太子,公子檀。
歹竹出好笋,奇迹又奇闻。朝野上下翘首以盼,却迎来了大梁帝国的至暗时刻。
灵帝信谗,废黜公子檀。
接下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公子离朝,其同母弟建安侯萧衡正在襁褓,公子恐为人害,携弟而去。二人在流放途中,音频全失。
公子一走,举朝皆反。公子檀的威望,在他离去后的造反狂潮里一望皆知。拥立公子檀成为所有人的口号,喊得最响的一位同姓藩王甚至推翻了灵帝,开启了肃帝王朝。
肃帝声称,但得公子兄弟,当即将皇位拱手相让。自然而然,公子檀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
大夥渐渐接受,他已经死了。
但仍有少部分坚信,他依旧活着。
公子的近臣、亲信和追随者们自发组织,搜索公子兄弟踪迹,并训练暗卫,意图保护。这支忠诚狂热的队伍,也就成为“影子”的雏形。
你或许要问,这与我父亲有何相干?我相信你注意到,公子檀胞弟的高姓大名,与我父亲音近义同。
自从我父亲异军突起后,民众大多认为,他与建安侯同属一人。潮州保卫战时期,我父亲以建安侯的名义求援借粮,无疑将这猜测板上钉钉。
在影子眼中,他自然欺世盗名。
秦灼深深呼吸几下,“多少杀手?”
李寒道:“白龙山下,发现十具尸体。但这十人能把将军置于死地……有些不可思议。”
坐在一旁的陈子元眉头一动,像想起什么,倒吸口气,问秦灼:“会不会是余毒的问题?”
秦灼目如闪电,转头瞪视他。
李寒皱眉,“毒,什么毒?”
秦灼转动扳指,没有回答的打算。
厢房陡然安静下来。
这时,李寒的眼神完全冰冻。他审视秦灼,不带半点感情:“看来将军中过毒,看来大公也知道内情——这个‘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望大公赐教。”
秦灼淡淡道:“赐教不了。”
李寒道:“那在下就得想点法子,让大公开口了。”
秦灼不惧,反微笑道:“哦,想动手。渡白,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我手底,能走几招?”
李寒看向他,“那就要看大公一人,顶多加上陈将军二人,在禁卫手下能走几招了。”
“怪道三催四请地叫我来,鸿门宴哪。”秦灼按住陈子元要拔刀的手臂,展颜一笑,淡水波纹,“那我也请问,李郎,萧重光的死讯是何时传达?”
“今天傍晚,未出申时。”
“棺材里放的是他的大衣裳——灵堂布置,看来也出自军师之手了。”
“大公迟迟不到,只能越俎代庖。”
“申时来信,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里灵堂就布置完毕,香烛纸钱无一不缺——”秦灼依旧含笑,“军师,你对萧重光之死是未卜先知,还是早有预谋?”
灵堂厢房,闷如瓮缸。秦灼的冷言和李寒的利语如同鸟雀乱飞,撞在瓮中,嗡嗡作响。夏雁浦料理好堂前,匆忙赶来,问道:“李郎,你是最顾全大局的,自家人怎么吵开了?”
李寒冲门外喝道:“禁卫何在!”
一声之下,戍守门前的禁卫走入,甲胄俱全,冲李寒拱手。萧恒出事前,曾将禁卫调动之权下放给他。
李寒道:“请大公换个地方歇脚吧。”
秦灼双腿分跨,坐在榻边,目光如同两支淬毒小剑,“怎么,你想软禁我?”
“是收押。”李寒说,“身负嫌疑,拒不配合,按大梁律,当扣留待审。将军入京后,托在下料理京都一应事务,在下审理此案,是权责之内。”
不说梅道然立即抓住他手臂,连夏雁浦都是大惊失色,“李郎,你冷静!秦大公诸侯之身,是国朝上宾,此番入京也是受邀观礼萧将军登基的大典!不说旁的,他妹妹正带领五千虎贲军于京畿相候,你动他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寒冷冷道:“某追随将军多年,最不怕的就是乱子。左右,请陈将军回去。打扫牢房,请秦公暂居。”
他竟要将秦灼下狱!
梅道然扼紧李寒手腕,寸步不让。
李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梅统领,你最好支持我。像将军一样,相信我的全部判断。”
梅道然仍持其手腕,但李寒一挣,便已脱开。
李寒拂袖,对禁卫道:“请陈将军回去。”
陈子元面含薄怒,正要按刀上前,却被秦灼握住手臂。
秦灼冷静道:“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