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如今的长安城中,恐怕只有一人。
梅道然呼吸急促,神情蓦地紧张,和堂中的镇定自若判若两人。他这一愣神,灵堂外守卫的禁军已拉满弓箭,手指同时一放,无数利箭向不远处逐渐清晰的身影嗖嗖射去。
几乎在梅道然拔刀跃起、乒乒砰砰斩断箭杆的同时,李寒大步冲出灵堂,厉声喝道:“秦公驾到,统统住手!”
第2章 序萧恒之死(二)
狂奔而来的秦灼骤然勒紧缰绳,黑马高鸣着四蹄尥起,再度落地时,我也随之一簸。
如果在场有人是第一次见到秦灼,我想他很难立刻挪开目光。秦灼堪称艳如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典范。他今日穿一件大红白虎圆领袍服,一张素面,却硬生生把那衣袍的颜色压得暗淡几分。因为一路狂飙,鬓发微乱,脸颊被乱箭擦破,溢出一缕鲜血,竟不及他嘴唇颜色。
这样一张脸,很难不引人心驰,叫人罪恶。
但今时今日,少有人敢付诸行动。
尤其是这张脸的主人,能空手拉开一张足有三石的朱红大弓。
在李寒高喝出口的同时,禁卫纷纷弃弓跪倒,众口叫道:“冒犯大公玉驾,还请大公降罪!”
而秦灼立在马头,居然笑了起来。
他没看其他人,一双眼睛,撒网般笼住梅道然,从头到脚地将他缓缓打量一遍。
最后,定在梅道然右手上。
那只手中,持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环首长刀。
他眼梢一吊,笑里便带出几分煞气,对梅道然说:“梅统领神武雄才,怎么用上这种破烂玩意?”
梅道然眼光刮过他脸侧伤口,皱起眉头,只说:“原来那把丢了。”
秦灼鼻中嗤出股气,将弓按在马背,笑道:“可惜一口好刀。”
紧接着,他抡手将弓一打,地上半截灵幡嗖地射出,一支巨型弩箭般,砰然扎在梁柱之上。
秦灼语气骤然一凛:“——谁他妈把这东西挂上去的?”
禁卫不知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再要请罪,秦灼已跳下马背,快步径登灵堂。
望见那口棺材的一瞬,他整个人像被方才的数箭穿身,僵直在地,两腿再拔不动。这时,他腹中隐隐传来一阵酸痛,不是胃部,是更隐秘、更深处的地方。不过他也无心料理。
在梅道然上前要搀扶他时,秦灼突然大步流星地走到棺前,砰地一手推开棺材。
夏雁浦皱眉叫道:“大公!”
话音刚落,却听到灵堂之中,回荡起一阵讥笑。
秦灼双手撑着棺材,深深吐出一口气,伸臂一抄,抄出一件半新的海龙皮大氅来。
他笑得有些瘆人:“这就是你们萧将军的遗体吗?”
旁人应对不了他这脾气,还是李寒上前,说:“尚未找到全尸。”
“没有全尸,就要发丧。姓萧的一死便宜了谁,到手的天下送给了谁——好响亮的算盘!”
李寒不作声,看梅道然一眼。
梅道然把那只包袱递上。
秦灼拎起那件血衣,一瞬间双目圆睁。那件衣衫在半空中觳觫不止,在秦灼看清心口的破损时,更是颤栗得如同痉挛。他猛地把黑袍攥在掌心,大口喘息一会,又去拿另一件东西。
在看到另一物时,秦灼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脸上愤怒的红色欻然褪去,化作惨白,两片睫毛上下乱奓,两片嘴唇剧烈哆嗦。在所有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手撑住棺木,像在忍受什么痛苦,从齿关挤出一段气音:“叫陈子元,叫陈子元去煎药……他知道煎什么药,快,不想你们将军死不瞑目就赶快!”
直到秦灼瘫软在地,他右手也没有放开那只染血的、绣着长命百岁的四角香囊。
***
秦灼再见我父亲时,哪怕置身梦里,依旧感到一股苦涩的幸福。
梦里一天一地,黑如墨汁浸透,不远处,拱出一座比天地更黑的山的轮廓。白龙山脊背巍峨,在他面前隆起,龙头一样的山口哼哧哼哧,冲他喷出大团雪气。
大雪如鹅毛,大雪如蒲席,下刀子一样锋利的大雪里,闯出我父亲一人一马的身影。
梦中的我父亲身材高瘦,眼神冷亮,五官轮廓依旧利得割手。他依旧骑那匹高头骏马,皮毛雪白,四蹄如飞。几乎是他从梦中出现的一瞬,秦灼就听到此起彼伏的狼嗥。
从一个山头开始,火炬一样接力到另一个山头,一层一层一圈一圈,顷刻间,满山遍野燃起绿幽幽的鬼火,和喷射鬼火的绿森森的眼睛。
这是秦灼对我父亲的初始印象。
肃帝朝元和纪年的第十四个年尾,秦灼逃脱政治迫害,从南方的酷暑逃进北国的隆冬。在长安城郊,白龙山外,遇到同样亡命天涯的我父亲。这里也就成为他们命运的交汇点和爱情的根据地。
元和十四年,我父亲年方十七,在他们初次见面,就创下了斩杀数狼的英勇战绩。秦灼记得我父亲杀死的第一头狼,是整个白龙山狼群部族的狼王,四脚着地就有半人高大,肌肉健硕有力,皮毛华丽油亮。它的尸体作为狼群包围的休止符,被我父亲撩刀甩到包围圈中,狼群如同浪花,向外炸开一圈乱窜黑点。
秦灼当时位于包围圈中心,他清晰看到,狼王从头至尾只有一道伤口,正中咽喉。刀口之深,足以砍下半个狼头。
在看清我父亲面孔前,秦灼先看清了他手中那把刀。
一把环首长刀。
……
梦中,我父亲的马蹄即将奔到他面前时,山野之中,绿火冲天。野狼如得指令,从四面八方一跃而下,高昂嗥叫带着飕飕风声,织成一张从天而降的捕猎大网。
这时候,秦灼看到,我父亲手中空空如也。
他没有拿刀。
狼群将我父亲淹没时,秦灼感到一双手挤压他的心脏。那双手冷静相告:是梦。
是梦。
是梦是梦是梦……去他妈的梦!
秦灼跳下马背狂奔过去,在闻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气时,被一块飞来之物掼在心口。
一只四角香囊,刺绣长命百岁,面料破裂,鲜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间,狼群伏身。皮毛大块脱落,化作黑衣。獠牙变粗变长,长成钢刀。这是我父亲的遇伏现场。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狞笑声不绝于耳,在山间回荡。
秦灼看到,狼群一样的杀手群中,伸出一只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着,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这是我父亲从未做过的动作。
但秦灼确凿无疑,这就是拉过他千万遍、牵过他千万遍、和他十指交扣千万遍的,我父亲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扑身上前,死死抓住那只手掌。几乎在同时,他听到骨头碎裂、碎肉飞溅之声。
他握住了我父亲的一条断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处,露出一块白森森的肩胛骨。
秦灼感到,腹部那块瘤子一样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气味,冲击得他直欲呕吐。他抱着那只手跪在地上,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声叫道:“萧重光!!!”
秦灼大叫着,身体从榻上一弹而起。
随着他动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动。
他真的抓着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掌骨宽大,能包拢他大半手掌。但皮肤粗糙,疤痕遍布,每个指节都生着厚厚的茧层。
像农民的手,像军人的手……
像我父亲的手。
秦灼顺着那只手找到手臂,顺着那条手臂,找到那个人的脸。
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脸。
在秦灼松开手倚回枕边时,门砰地打开,被他指名道姓点来的那位陈子元端着药碗走进来。
他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铠甲,腰带连扣三只六脚貔貅,是南秦王军虎贲军高级将领的象征。在秦灼跟前,却完全不见震慑三军的勇武,倒像做惯了这些端茶递水的活计。
自打陈子元进了灵堂,就没给过屋中人一个好脸。他挤开坐在榻边的梅道然,把药碗递过去。秦灼看也不看,接过就喝。
我想各位也许困惑,秦灼对我父亲的人马忌惮至此,何以对他如此信任?介绍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个中原因。
和这满屋心怀鬼胎的梁人不同,陈子元和秦灼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种子。
除此之外,他还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来妹夫三职。
药碗滚烫,白烟袅袅,乌黑药汁上,浮一层苔藓般诡异的青光。秦灼举碗在手,合口吞下,随着他喉头滚动,梅道然眉头越皱越紧。
随着李寒赶来,这狭小的灵堂侧厢房已经挤满了人。秦灼搁下碗,说:“守着我干什么,守灵往外头守去。”
李寒问:“胃药?”
对他,秦灼有些好颜色,“胃药。”
他难得和风细雨的一句,却被人直接打断:“不是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