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95节

  秦今朝一向记忆力好,再加上当时专心聆听了,便都记在心里。
  那男人见他感兴趣了,开始问问题,语调都轻快了几分,说:“东西在我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儿能带在身上啊?要不,你跟我去家里看看去?”
  秦今朝笑了下,说:“算了,我还要接人。”
  那男人又劝了几句,见秦今朝执意不肯给他走,只好又前后左右地望了望。
  这会儿对面暂停的客车放下到站旅客,接上新的旅客,重新开走,站台上零星站着几个人,自己这边的站台上,站了几名不知道是接人还是等车的旅客,穿着制服的站台安全员在远处来回地走动着,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他拽了拽秦今朝的衣服,试图把他往轿车背后拉,但一拽之下没拽动,只好自己后退两步藏到轿车后面,示意秦今朝过来。
  秦今朝走了过来,那男人躲在他高大的身形之下,浅浅地将军大衣中扣子解开,而后缓慢地掀起右衣襟,就见大衣里面用蓝色花布缝上一个口袋,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那人将手伸进蓝布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个东西来,只露出一个角,双眼放光地对秦今朝说:“实话跟你说了吧,东西就在这儿。我看着你是个有钱的,你要是觉得合适,你就买了去,我绝不多收你钱。”
  他说得太急,不小心被吐沫星子呛到,咳嗽两声将喉咙的痒意压下去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口,说:“年轻人,我是看你面善,觉得跟你有缘,想交你这个朋友,才诚心想卖给你的,绝对的好东西!我听说,这东西要是弄到国外去,得卖个几百万呢!实不相瞒,有人偷偷联系我,说是能帮我卖到国外去,我这次去沪市就是去送这东西的,不过吧,联系我那人以前是个混子,沪市我也没去过,不知道去了之后会不会挨坑,人财两空,我才想着你要是想要,价钱合适的话,就卖给你!”
  秦今朝往口袋里只露出一个边儿的东西看了一眼,那男人就迅速将大衣裹上了,他只看见那是金色发乌的东西。
  “你总得让我看清吧。”秦今朝说。
  那男人讪讪一笑,又往左右瞧一瞧,这才重新将大衣打开,小心翼翼的将那个物件从口袋里拿出来,借着车子的阻挡,紧紧握在双手里,展示给秦今朝看。
  秦今朝记得报纸上刊登的,川省出土的那件乌龟形状大印的样子。男人手中这件是老虎形状的,看样子很沉,男人捧着直压手。秦今朝对文物没有研究,是不是汉朝的物件他不知道,倒是通过肉眼可以判断这个物件非常有可能是金子做的。
  “我看看底部。”
  男人见他没上手,只是隔着些距离背着手看,对他的警惕性松懈了些,忙如他所愿将底部露出来,说:“我听说川省农民捡到的那个底下就有字,我这个也有。”
  秦今朝凑上来看,底部果然有字,如同报纸上刊登的那枚印章一样,雕刻着阴文的篆书,看起来真像是个古文物的样子,不过他是个外行,并没有轻易下结论,示意着男人将东西收起来。
  男人赶紧裹紧大衣,说道:“年轻人,看你这个样子,家里头是个趁钱的,你要是没钱,就给爸妈亲戚们张嘴要。我跟你说,你要是能把这个物件买下,送给你领导,保证你以后官运亨通,更受领导器重!”
  男人见秦今朝迟迟没表态,便有些急了,开始替他出主意。
  秦今朝笑了起来,知道他这个急切出手手中的东西,背后肯定没那么简单,他摇摇头,说:
  “我们公家人,可不会干违反的事儿。前几天刚刚公布的《文物保护法》里规定了,咱们国家境内所有的文物都归国家所有,捡到的文物必须上交给国家,禁止个人倒卖谋利,禁止私自卖给外国人。如果你手里的东西是真的,且真的是汉朝文物,你真的私自倒卖了,就触犯了法律,是要蹲监狱的。而川省那位农民同志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那男人干咽口吐沫,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地问:“这可是我在我们村附近捡的,没主儿的东西,要是卖了,真能进监狱?”
  男人脸上带着些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却自以为很隐秘的狡猾,秦今朝观察着他,从他的语句、表情判断他的话基本上是真的,如果他手中的东西真的是捡的,是真品的可能性还真的挺大。
  秦今朝肯定地点头,说:“是真的。那位想要忽悠你去上海,将物品卖给外国人的行为,不是在骗你的东西,就是要把你往监狱里送。外国人回国,要走中国海关,他身上的行李、物品都要被仔细搜查一遍,发现了这件文物,就会找公安过去调查,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身上,倒卖文物给外国人罪责等同于走私,你倒卖所得的钱都要被没收不说,最少要做三年牢!”
  男人张着嘴巴久久凝视秦今朝,判断着他这话的真假,大概是秦今朝的长相太过可信,太有“公家人”的做派,也可能是他的语气太过坚定,男人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之后,狠狠地跺着脚,嘟囔着,说:“原本以为是捡了个宝贝,打今天以后就要发财了,可谁知道,是个烫手的山芋!”
  这么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圈竟然都红了,他一把拉下围脖,露出整张脸来。
  秦今朝嘴角露出笑容来,说:“所以,烫手的山芋,还是别放在自己手里为好,否则,是福是祸很难说得清。上交国家后,350元的奖励不说是多还是少,就说凭着这件事儿上了日报,你的大名一下子为全国人民所知,能骄傲一辈子,还能说给子孙后代听,这样的荣耀可是钱都买不来的。”
  男人又使劲儿咽口吐沫,眼里有些光彩一闪而过。
  秦今朝说:“我可以帮你联系海州市文物局局长,也会帮你争取更好的奖励。”
  男人目光又放在秦今朝身上,有些动心,但还是迟疑,似乎在说,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他目光又转到旁边的轿车上,游移不定。
  秦今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绛红色塑料皮的工作证,递到男人跟前,说:“这是我的工作证,你看看。”
  男人摘了手套,伸出手来,又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而后才将工作证接过,打开,而后深深抽了一口冷空气。
  “你是海州厂副厂长?!生产雄狮牌尿素的那个厂?”
  巴掌大小的工作证上贴着照片,写着工作单位还有职务,男人不停地看着照片,对比着眼前这个和照片上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对,我是海州化肥厂副厂长,就是生产尿素的那家。”秦今朝肯定地说。
  海州厂的大名,男人自然是知道的,每年,他们生产队,为了从公社种子化肥站里多弄些海州厂生产的雄狮牌尿素化肥,求爷爷告奶奶的,不知道得动多少脑筋。
  可没想到,这么个在男人看来遥不可及的人物就在眼前了,他不敢相信,有些结巴地问:“你,你咋这么年轻,哪儿有这么年轻就当上副厂长的?”
  秦今朝笑了下,说:“谁规定年轻就不能当厂长了。”
  瞧着秦今朝这一身气派,脚上黑亮的皮鞋,还有停在旁边的轿车,还有盖了海州化肥厂红章的工作证,男人已经相信了他的身份,只是这么年轻的副厂长,他还是第一回 听说,印象中的厂长,都是五六十岁,秃顶,顶着个大肚子的。
  他将工作证仔仔细细,从外皮到里面的瓤,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将工作证递回去,递回去之前,还小心地用袖头子将自己留在软皮上的手指印擦掉。
  “能当,能当,是我没见识了。”男人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起来,态度也显得尊重许多,问,“秦副厂长,你真能帮我?”
  秦今朝点点头,说:“对,我可以帮我。”
  “那,那,我要真把这东西交上去,我能不能,能不能跟你提个要求?”男人用脚尖碾地,有些不好意思看秦今朝。
  秦今朝笑,说:“你说说看,只要不犯法,不过分,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尽量帮忙。”
  男人见秦今朝大得这么干脆,心里头的不安也少了许多,舔舔嘴唇,开口说:“就是,能不能给我们大队,多批点化肥,我们的化肥每年都不够用,用猪牛那些粪肥,产量就是比不上尿素化肥,我们也想多打些粮食。”
  秦今朝有些意外他提的居然是这个要求,这对秦今朝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他也没着急答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好,我答应你,给你们公社按照统购统销的价格提供一批化肥。”
  男人本在忐忑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真的?”
  秦今朝:“千真万确。我等会儿就可以帮你写条子,还会让人把化肥送到你们县上的种子化肥站,你们凭着条子购买化肥。”
  男人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两只手团在一起朝着秦今朝拜了拜,说:“秦副厂长,太感谢了,你可真是咱们农民的大救星!”
  他这般的激动,倒是秦今朝没想到的,不过也没有深究,说:“我现在就联系文物局,让他们过来接你。”
  男人隔着大衣,摸索着裹在里面的那个硬硬的东西,目光游移不定,呼吸急促,另一只手把白线的围脖扯了又扯,好一会儿才一跺脚,说:“行!”
  秦今朝也松了口气,要是他不答应,少不得就得去找火车站的保安队协助了,那个物件如果真是汉朝的文物,就是国宝,对于研究汉朝历史,海州历史,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绝对不能让他带到沪市,卖给外国人。
  他同意了,就能减少很多麻烦,且瞧着这人,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还能算作是主动上交,帮他争取到更多好处。
  他笑着朝着不远处正往过走车站工作人员招了招手,那人立刻提步,小跑着过来。
  “同志,你好,我是海州厂的秦今朝,这是我的工作证,我有点事情需要帮忙。”秦今朝将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
  他在火车站常来常往的,又是高级别领导,火车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这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同志显然也是,他接过工作证,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还了回去,朝他敬了个礼,说:“秦厂长你好,有什么指示,请吩咐。”
  秦今朝对他笑了下,说:“我现在走不开,想请你给文物局的白举明局长打个电话,就说我发现了疑似汉朝文物的线索,请他尽快带人过来。如果白局长不在,就找副局长李建新或者党委书记曹毅。”
  工作人员意识到事情很重要,立刻抬头挺胸,又敬了个礼,大声答了声“是,保证完成任务!”就立刻爬走了。
  男人一直盯着工作人员的背影直到消失,才又转头,崇拜地看向秦今朝。
  他可真厉害,能指使着火车站的工作人员给他干活。刚刚那位可是挂着巡察袖标的,是铁路部公安局的,他看见这样穿制服,带大盖帽的,不自觉就会心虚腿软,没干坏事也害怕,可这位公安同志对秦副厂长却是恭恭敬敬的,还给敬礼。
  不知道为啥,心里头也升起了一股子骄傲来,心想着,这人跟自己说的,帮着争取更好的奖励,没准儿真能实现。
  他心中也就踏实了,献给国家,虽然得的奖励少,但不会逮进去蹲监狱,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去从来都没去过的大城市沪市,不用担心去了会不会被人坑骗。还能得个奖状,上了报纸,就跟秦厂长说的那样,是能吹一辈子牛,十里八乡都扬名的事儿。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谁在人间走一遭,不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呢。
  之前,因着这件宝贝,跟村里人闹出的种种矛盾,也必然会因为自己将宝贝献给国家,且为大队争取到了化肥,而烟消云散。
  他脑中就闹出了自己伸身披大红花,被敲锣打鼓的村民们簇拥着,登上打谷场旁边的老戏台,村书记对着大喇叭,激情澎拜地介绍着自己的先进事例,村民们羡慕又热烈地看着自己,拼命地鼓掌、欢呼……
  他想着想着,忽地就笑了起来,面对着未知的,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的几千、几万块,这样的荣誉才是实实在在的。
  秦今朝去车里拿了一包烟,还有火柴。他虽然不抽烟,但车里会放着这些,以备不时之需。他看到刘福根同志发黄的食指和中指,就知道他是个老烟枪。
  这位同志大名叫刘福根,秦今朝刚刚问出了他的名字,还有详细的家庭地址。并且在没有判定他手中物件是真是假的情况下,就将批条给了刘福根,被他小心叠好,妥帖地收进缝在裤子里面的口袋里。
  秦今朝将烟和火柴递给刘福根,刘福根慌忙接过来,从烟盒里抽出一只,先递给秦今朝,见秦今朝不抽,他就自己点上,而后深深吸了一口,这才低头看烟的牌子,又有些不舍地将烟盒和火柴还回去。
  秦今朝摆摆手,说:“你留着抽。”
  刘福根立刻眉开眼笑,将烟和火柴都揣进大衣口袋里,说:“谢谢秦副厂长。”
  烟抽上,刘福根有些紧张激动的心情立刻缓解了不少,又恢复了话痨的本性,当秦今朝问起发现这个物件的始末时,他竹筒倒豆子,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儿的说给秦今朝听。
  他是在自家村子后山旁边,挨着小河的小土坡子旁边捡到的这件东西,刚见到的时候犯着点金色,大半被埋进土里,他还以为是个铜疙瘩,将上面沾着的土抹干净才发现是金黄色的,他心里头狂喜不已。
  听老辈儿们说,以前就曾经在后山附近捡到过宝贝,但只是传说而已,也没见谁真的捡到东西,况且早些年破四旧,老物件砸的砸,扔的扔,谁还能把那些东西当成宝贝啊。
  可这是金子啊,这么大坨沉甸甸的金子,得有好几斤吧,那可发财了!
  他就将这东西揣进口袋里,带回家去,关上门,偷摸拿给媳妇看。
  媳妇儿从来没见过金子,更不相信他能捡到金子,她听说金子是软的,拿牙一咬就能咬动,于是就拿起那个物件上嘴咬了一口,而后看着物件上面清晰的牙印儿,两人都沉默了,而后就是欢呼狂喜。
  “媳妇,我说这是金子吧,咱们家要发财了!”
  夫妻两个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抱在一起转圈圈,激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但有了这块金子,新的烦恼也随之而来,夫妻两个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东西换成现钱。小时候听说过手里头有金银的,可以去银行兑换,这些年大家伙谁手里都不宽裕,也不知道能不能兑换。
  还没等夫妻两个商量出个所以然来,他捡到宝贝的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就在村子里传播开来,而且传言越来越离谱,有人说他捡到了大金元宝,有人说他发现了藏宝洞……
  村民们纷纷上门来试探,夫妻两个自然不肯承认,但不承认也没用,村民们就是认定他们家就是发了笔横财,于是,很快,就有人来上门借钱,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后来,村里但凡沾亲带故,有些交情的,都来借钱。
  第89章
  大家都是过的一样的日子, 谁比谁又富裕多少,自然是没有闲钱借出去的,于是他们家就成了发财就忘本的白眼狼, 原本在村中人缘还行, 却一下子就成了臭狗屎, 平时来往的人家不来往了,没人来借钱了,门庭也冷落了。
  就在这时候, 村里王二癞子他爸来了家里。这个王二癞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盲流子,劳动不行, 却很擅长偷鸡摸狗,一门心思往大城市跑,这两年被燕市、津市遣送回来好几次,是村里乃至于公社重点盯防对象。
  去年, 大队治安队一个没看住, 又让这小子偷着跑了出去,不过, 现在政策松动,对于人口迁移管得也没那么严了, 很多私人旅馆住店也不需要介绍信了。这小子至今为止还没被遣送回来。
  据王二癞子他爸喝酒了跟人家吹牛,说他在沪市,而且发了大财,至于干什么发了财,王二癞子即便是被人灌多了酒,嘴巴也紧得跟河蚌似的。
  这就让村民们浮想联翩了, 寻思着, 要真是干的正经活儿, 咋就不能往外说呢,还能去沪市那么老远的地方投奔他咋地?再联想到王二癞子从小偷鸡摸狗那个德行,大家就猜着,保不准是去沪市当“三只手”去了,私下里打赌,看王二癞子到底什么时候被抓起来劳改,更有甚者,有人隔三差五就去村支书家里头打听。因为王二癞子要是真被沪市公安抓了,肯定要通知原籍地派出所,派出所肯定会通知到村里,有啥消息,村书记决定第一个知道。
  搞得村书记都不耐烦了,说那些村民,“就不能盼着点别人好?咱们村要是出个劳改犯,你们跟着光荣还是咋?”
  村民们讪讪,这才消停了。
  刘福根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对王二癞子家的事情很关注,却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绝对不算熟。
  他将王二癞子爸让进屋,就直接问,“你不会也是来借钱的吧?你家二癞子可是在沪市赚大钱的!”
  王二癞子爸忙摆手,笑着说:“咋会?我儿子昨天又寄了一千块钱回来,我去县城里取了,他说说让我拿这钱建五间大瓦房哩!”
  不是来借钱,那就是问那宝贝的事儿,刘福根说:“叔,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家里啥事,直说呗。”
  王二癞子爸:“我听说你捡了个宝贝?”
  果然,刘福根心里头想着,说:“啥宝贝啊,别听别人瞎说,也不知道谁跟我有仇,给我造的谣,这不是坑我嘛!”
  王二癞子爸冷冷一笑,说:“你这话,骗骗别人还行,骗我你可骗不了。实话跟你说,我小时候,可是见过好东西的,还到那汉朝的墓里头玩过。我今儿个过来,可不是套你话的,我是要指点你一条发财之道!”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下意识就忽略他前一段话,光顾着最后一句了,异口同声问:“什么发财之道?”
  王二癞子爸见两人终于问到点儿上,有些得意地说:“我取钱的时候,往沪市我儿子那里挂了个电话,说了你捡到宝贝的事儿,我儿子让我给你看这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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