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2节
林玉峰话还没有说完,人群中就轰然炸开。
“瞎搞啥?咋还让我们一线工人写这些,我们要是能写这些,还来当工人,早就当干部去了,书记他讲不讲理!”
“这就是为难我们,咱就是干体力活的大老粗,能写会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咋知道总结和计划咋写?”
“不写,坚决不写,大家伙儿都不写,看书记能把咱们咋地!”
……
林玉峰就猜到会是这样,不光是维修车间,估计其他车间工人们也差不多都是这种反应。
之前,这种文字性的工作,比如季度总结、年中、年末总结什么的都是要写的,不过都是以车间为单位,将车间整体的情况报上去,根本不会劳动到各位一线工人亲自动笔。
这些工人,识字、会写字,有基础文化,但你让他们写汇报材料,绝大多数都不具备这样的素质,正如他们所说,真是难为人的。
也不知道这位梅书记是哪根筋不对头了,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他就由着工人们吵闹,等着大家吵累了再说。
颜丹霞倒是无所谓,她虽然没写过,但看过汇报和总结,只需要套用格式就好,不是多难的事儿,再说她有记录工作日志的习惯,这一年都做了哪些工作,有哪些收获,一翻笔记本就能查到。
写写也行,正好可以回顾下这一年的工作。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牛皮纸面的笔记本,翻看着从《机械制图学》上摘抄下来的重点。
唉,学起来真的好难啊,自己的底子还是太薄了,要是能有机会,有一次重新学习的机会就好了!
工厂们沸反盈天的负面情绪,很快就传到厂长沙广军耳朵里。他听完郭亮的汇报,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去了趟部里的事儿瞒不住,这两天梅书记那边的人一直在想办法打听他去干什么了,不过这事儿也就那么两三个人知道,嘴巴都挺严的。没想到这老小子上蹿下跳打听不算,还趁他不在家,搞出了这事儿。
“姓梅的这个老小子,我看他要怎么收场,哼,真把大化厂当成他的了?海州厂是大家的海州厂,是工人阶级的海州厂!”
傍晚时分,梅书记也收到了消息。
他愕然了许久,以至于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
给他报信的人是党组办主任,是他从吉化厂带过来的,原来是他的秘书,叫唐杰,是他在海州里最信任的人。不过,唐杰这个外来人,工作并不好开展,触手根本无法伸到车间里去,以至于车间里的信息,延迟了小半天,他才知道,一得到消息,就马上跑来跟梅书记汇报了。
梅书记怔愣良久后,慢慢合上嘴巴,“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这个做法完全是从吉化厂党委书记那里学来的,想当初,这位党委书记就是利用这个方法,将工人们的心都笼络到了自己身上,这怎么刚走出第一步,就受到这么大的挫折呢?
唐杰不用问,都知道梅书记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当初梅书记想用这一招的时候,他就试图阻止过,海州大化厂和吉化厂的情况完全不一样,那是拥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厂子,工人们也并不像是海州厂这般抱团儿,党委书记在工人心目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基于这种情况,吉化厂那位书记才能借由工人们的总结和展望,挑选代表性的工人,由他亲自出马,跟这些工人们恳谈,态度谦逊。
试想一下,党委书记和一线工人坐在一块儿,平等的,面对面的交流沟通,了解你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问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需要组织上帮你解决,完了之后,还能有实际行动来帮助你,不管真的能不能解决,人家也算是说到做到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说搁谁身上,谁能不感动?
自此之后,吉化厂这位书记在一线工人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职工们的贴心人,就说他说的话,能不听,他的命令,能不遵从吗?
是,人家那位书记的办法是挺好的,可你也不能不分情况的直接拿来就用啊!
他这位老领导啊,有时候,听不进去别的意见,那会儿他刚要劝,见到那志在必得,洋洋得意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白搭,索性也就不再继续劝了。
今天这样的状况,原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一将无谋,累死千军。”如今的状况是领导无谋,累死他这个下属了。
可是怎么办呢?自己仗着这位领导,才能坐上现在的位置,就是领导再无能,他硬着头皮,也得帮忙想办法啊,可是该怎么办呢?
自家这位领导,就是千不好万不好,却是个念旧情的人,说实在的,自己真不算资质好的,能力不强,脑袋一般,就剩下个规规矩矩,能把交代的事情丝毫不打折扣地执行下去。
正因为能力不强,才会被人推荐到一直坐冷板凳,虽然有副书记的名头,但一点实权都没有的梅书记这里。
说句不好听的,他和梅书记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梅书记不好,他就更不会好,上心程度,一点都比梅书记少,也一直开动脑筋,想着该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
收回之前的决定,肯定是不行的,朝令夕改,以后梅书记在工人那里就更没有威信,被工人们闹一闹就吓住,以后命令更推行不下去了。
秦今朝知道这事儿的时间,比梅书记还要早一些,也是一脸愕然,这是多臭的一步棋。他与其通过报告去了解工人们这一年都干了些什么,倒不如多下两次车间,多多参加生产部门的工作会议。不深入一线,不去了解业务,就整天坐在暖暖和和的办公室里,不被工人们说他瞎指挥才怪呢。
他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梅书记。
吉化厂那可是“学大庆”的典型,他在化工部时,去过那边出差,那边领导们的管理水平、文化素养,政治素养跟海州厂的几位领导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不知道梅书记在那样能人辈出的企业,是怎么做了那么多年的副职领导的。
再细想来,也是有端倪的,一般来说,党委副书记都是由厂长或者总会计师、总工等兼职担任,而梅书记除了党委副书记外,并没有担任其他职位,这完全就是个看着职位很高,但实际嘛事都不管的冷板凳。
也不知道怎么调到海州厂来的,德不配位,能力又不行,出现如今的状况是必然的。
秦今朝对梅书记没有任何同情,只是有些担心会因为这次的事情,梅书记恼羞成怒,会否决掉节能项目。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要真的人为设置障碍,不顾这个项目未来有可能会对海州厂,乃至整个化肥行业带来的好处,那就别怪他倒向沙厂长那边,想其他的办法让他同意了。
他又设想着,如果自己处于梅书记那个位置,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稍微思索,便有了主意,他会找选一些有影响力的工人代表,挨个见面恳谈,将自己让工人们写报告的理由粉饰一番,说得合理,再上升到为了工厂,为了我国的化肥事业的高度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千方百计打动工人代表们。
做完这些,还不算完,会立刻帮助工人们争取利益,比如北方冬天水果欠缺,可以联系供销系统,让专门从产水果的地方调运一批水果来,当成福利发给工人们,如果找不到供销系统的关系,甚至可以让运销科大车队的司机们亲自跑一趟。
秦今朝和一线工人们实际接触过,他们的好恶很简单,真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一定会赢得他们的尊重。在那之后,本着这个原则,多多深入车间,了解这些工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求,真心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很快就忘掉之前的所作所为。
人嘛,是很擅长忘记的,又没有深仇大恨,不至于耿耿于怀,不能忘记。
用不了多长时间,书记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样,一个好书记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
当晚,他给家里写信,跟父亲探讨梅书记的问题,也写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封好信封,写了地址,贴上八分钱的邮票,扔去了厂门口写着外阜的邮筒里。接下来,就是等待父亲的回信了。
自从来了海州厂,不能经常跟父亲面对面讨论这些,只能依靠写信。海州和燕市不算远,邮寄平信,三天左右就能收到,一般情况下,一周之内就能收到回信,速度还是挺快的。
文字有着不同于话语的表达能力,更容易让人敞开心扉,和家人以及父亲的联系反而更紧密,更贴近了,而据父亲说,也从这些文字中,看到了他的成长,思想上趋于成熟,为人处世上愈加游刃有余,已经基本具备了作为一个领导者应有的基本素质。
站在梅书记的角度,他自信自己那样处理是非常得体的,他希望父亲能给予肯定,同时期待着能给更多意见和指导。
对于父亲的观念和处世方法,他会参考,但不会全盘接受,父亲有几十年的经验积累,和丰富的处事经验,但他自己有着聪明的头脑,还有二十出头毛头小伙子这个年龄优势,他有犯错的资本,也不怕犯错。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只要犯了错之后,能及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改成,以后避免再犯类似的错误就好。
他从小到大,几乎是一帆风顺的,生在高知、富裕的家庭,社会乱着的那些年,他都在学校读书,73年,他正好高三,那时候短暂地恢复了高考,他有了考大学的机会,虽然因为白卷事件,高考被取消,但成绩却没有作废,他考上了化工大学。
那年,因着他们这些成绩优异的高考生,化工大学临时复课,将下放到农村、工厂里的教授、讲师们召回来,重新开课。
没有教材不要紧,学校四处去寻摸五六十年代的课本,寻不着的,教授就自己手写教材……
虽然条件艰苦些,但是真正能学到东西的。
后来,还未毕业就随着考察团出访国外,毕业就进了化工部,后来想去下面历练,看中了海州厂,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的就来了。
秦今朝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但已经做好了经受挫折的准备,他坚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他有强大的内心,都可以挺过去。
所以,不管在海州厂,是一帆风顺也好,是充满磨难也好,他都能坦然面对。
第18章
雪停的第二天, 整个海州大化厂还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多数人出门,不太敢骑自行车了, 唯恐哪块雪化成水, 流到路面, 形成了冰。
早晨进入厂区的大军中,只有寥寥几辆自行车,都是二十来岁, 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骑出了“别人不敢, 就我敢”的优越性,一路上把车铃按得起了火星子,看着小心翼翼行走的人们又不满,又不得不给让路的样子, 便得意得不行。
“啪!”
车胎挫到一块冰上, 失控地滑出去,大小伙子连忙伸腿想要支住, 结果也踩到冰上,脚上穿的塑料底儿的棉鞋, 滑得很,把不住力气,连人带车一块摔到了地上。
大小伙子顾不得摔疼的屁股,趁着还没有更多人看见他摔跟头,麻溜地爬起来,谁也不敢看, 推上自行车就往厂里跑。
后面一阵儿哄然大笑。颜丹霞在人群中, 也笑弯了眼睛。
听见旁边有人说:“叫他嘚瑟, 这下耍脱了吧!”
“他那一下可摔得不行,我感觉地都震了震,可得去医院瞧瞧,再把尾巴骨摔折喽。”
颜丹霞脸埋在围巾里头,笑得更大,耳朵接收着七嘴八舌的议论,真是够夸张,够损的,不过,也挺可乐的。
回到车间,先去办公室里把手套和围巾放好,便去了外面的维修间。还没有打上班铃,工人们三三两两凑一块聊天,声音不大不小的,不用去听,颜丹霞也知道聊的还是党委办新出那项通知的事儿。
她去了折弯机前面,准备做一个零件。
水汽车间的预处理系统总是发出“嘎嘎”的响声,她去检测后,判断是零部件磨损造成的。此时还不影响生产,但如果时间就了,零件磨损更严重,就会造成机器故障。没有配套的零部件,她就自己做一个。
这种零部件,安装在机器上,又不能拆卸下来影响生产,最难的就是测量数据,尤其是内圈数据,虽然她一眼看过去能看个大差不差,但这种零部件容不得一点误差,还是要用工具,测量才能放心。
她没有去测量零件,而是测量了与零件连接处的数据,很快,就得出了这个零件各部分的数值。回来后,她便画出来这个零件的图纸。
自己端详着,有些满意,虽然《机械制图学》那本书学起来很难,有很多理解不了的地方,但到底是有进步的。
拿出那张图纸,摆放在操作台上,找了一块铁板压住,颜丹霞正准备开动机器,却有人走过来和她说话。
“还没上班呢,颜师傅,你老这么积极。”来人是黄小刚,两年前进厂,跟着电工师傅学习,目前还拿着学徒工的工资。
学徒工出师转成正式工,一般都需要三年的时间,他两年了还没有转正也实属正常,可谁让他们维修车间有个一年就转正,一转正就是三级工的颜丹霞呢?
更重要的是,人家还是个女的。
黄小刚心里头就不平衡了,虽然不敢明着对颜丹霞如何,但平时小酸话没少说,以至于他一靠近,颜丹霞就能味道一大股子酸味。
就黄小刚自己来说,他一开始进厂,被分配到维修组,听说了颜丹霞的事情,见识到她的能耐时,是非常敬佩,并以她当成自己榜样的,可是在旁人一日复一日地在他耳边说,你不行,你照颜丹霞差远了,颜丹霞当学徒时如何如何时,他就产生了逆反心理,心里头长了刺儿,总想着要刺上颜丹霞几句,才能舒服些。
颜丹霞向来是不屑理会这些的,每每黄小刚如此,要么不搭理他,要么只给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让黄小刚觉得自己是个小丑,愈加愤懑,觉得颜丹霞瞧不起他。
颜丹霞也确实瞧不起他,一个大小伙子,整天不想着怎么研究专业,学习知识,竟想那些没用的,心眼比针鼻儿还小,还没长脑子,别人一挑拨,他就上套,跑自己这边来叽叽歪歪,自己要是搭理他,都算是给他脸了。
这会儿,颜丹霞依旧没搭理他。
黄小刚挠了挠耳朵上的一块冻疮,接着说:“颜师傅,那个报告你写了吗?给我看看,让我抄抄呗,你肯定写了,你是好同志,是厂里的劳动模范,肯定跟着党委走的。”
这人啊,不光愚蠢,他还坏,这说话啥意思,就是在车间工人沸反盈天,都在拒绝写报告的时候,她偏偏写了,就是异类。
黄小刚说完这话,还朝着一边的几个人挤眉弄眼,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康明强。
蠢货!颜丹霞低声骂了一句,只黄小刚能听见。
“啥,你骂我了?”大概是以前从来没有听过颜丹霞骂人,这会儿听到这局,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颜丹霞却没搭理他,朝着不远处的电工师傅王卫国喊了一声:“王师傅,你这位徒弟不知道在哪儿听了谣言,非说我写了报告,麻烦你把他带回去呗,在这儿很影响我。”
王卫国正悠闲地聊天喝茶水,一听这话,不由得往康明强那边看了下,使劲地白了他一眼,而后铁青着脸朝着黄小刚喊:“还不回来,脑子里一团浆糊的玩意儿,你再这样,爱当谁的徒弟,当谁的徒弟去!”
王卫国也无奈啊,这个徒弟不是自己选的,是厂里给安排的。是厂里一位领导的亲戚,冲着电工悠闲、活少来的。这个黄小刚也不是说能力太差,就是个一般人,别人都是三年学徒工,他干满三年肯定也能转正。
他非要跟不是一般人的颜丹霞比,要王卫国说,那纯粹就是自找没趣。
车间有句顺口溜,紧车工,慢钳工,吊儿郎当当电工,不要脸的是焊工,吊儿郎当就是说轻轻松松,溜溜达达的,活不多,不受累。
电工工种跟钳工工种是一样的工资标准,人家一天干多少活儿,你干多少?你不跟人家比优势,光跟人家比劣势,脑子属实是被门挤了!
要是能退货,他真想把这位徒弟给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