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新一辈 第11节
维修车间里,虽然也有暖气,但架不住空间太大,且车间大门都是敞开着的,也就办公室里还比较暖和。但他们是维修工人,绝大部门时间都要在外面的维修大厅里工作的,颜丹霞在特殊时期,下身保暖挺重要的。
这么注意了三天,例假走了,颜丹霞这才拿了洗澡票,准备去工厂的澡堂子洗澡。
秋冬季节,每月每人发四张洗澡票,如果不够用的话,可以额外去总务处购买。也有工人用不了这么多,会私下来赠送或者售卖,用他们的话说,大冬天的,这么干,身上都不出油,一点都不脏,入冬洗一次,开春再洗一次足够了。
颜丹霞却是不行,就是秋冬干燥,她一星期至少也得洗两回澡。只是,洗完澡后,有个麻烦事儿,就是晾头发。
外面太冷,就这么出去,特别容易感冒,所以得在澡堂子里把头发晾干再出去。她往往都是坐在更衣室里,搬一条长条凳子到暖气边上,边看书,边用暖气烘烤着头发。但她的头发又多又长,一直到七八点钟,澡堂子快要关门的时候,都不能彻底干透,只能重新把头发打成辫子,然后带上帽子,围上厚厚的围巾出门。
她想着,是得把辫子剪掉了,长头发太耽误功夫!
可毕竟是从小养到大的头发,这些年,不过就是自己定期剪剪发梢,剪剪分叉,让它不至于长得太长,经常会有剪头发的念头,可始终也没下定决心。
她有时候也在想,不就是个头发吗?可是,一想到要剪头发,就觉得好似要割舍什么似的。
她亲人缘浅,母亲在她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没有任何关于母亲记忆,小时候,她经常会跟父亲问起母亲,父亲能回忆起来的好似也不多,总是重复地讲一件事,就是她刚出生的时候头发又黑又密,母亲高兴又骄傲,总说她长大了,要给她梳好看的头发,买花戴……
或许,头发代表着对母亲的思念吧。
颜丹霞用网兜子装着洗脸盆、毛巾、香皂等洗漱用品,快步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这个时间,天已经黑透了,但厂区依然热闹,三班倒的车间里,灯火通明,灯光球场附近,一点点手电筒的光芒,像是萤火虫一般,有一群热爱文艺的年轻人,在那里举办“手电筒诗会”,身形并茂地朗诵着自己写的诗歌。
这些诗歌,要么歌颂青春,要么歌颂爱情,要么诉说心中的愤怒、不满、不甘、迷茫。不管水平如何,写得都比较隐晦,都怕惹上麻烦。
厂保卫科巡逻队,一行三人打着手电迎面走来,在颜丹霞身上照了照。
颜丹霞露出脸庞来,其中一人立刻将手电放下,笑着说:“是颜师傅啊。”
颜丹霞也笑了下,说:“是我。”
这人叫古树国,是保卫科的一名小组长,颜丹霞下班晚了的时候,经常会在厂区里遇见他。
古树国瞧了眼她手中提着的网兜子,就知道她去干啥了,叮嘱说:“最近咱们生活区那边有点不太平,出了盲流子,昨个把个出来上厕所的婶子给吓着了,颜师傅你小心点儿。”
颜丹霞应了一声,快步离开,远远地听见古树国跟那些年轻人们喊:“都啥点儿了?不冷啊?念啥念啊,再把牙给冻掉喽,赶紧地,都回宿舍烤暖气去!”
颜丹霞“噗”地笑了起来,古树国是隔壁市人,口音跟山塘县有些类似,语调滑稽、可爱,自带着幽默感,一张嘴就叫人想笑。
这人是退伍军人,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是海州市的,转业的时候申请来了这边,非常幸运地被分配到了海州厂,不久之后,家属也被安置了,就在饮食店里做服务员,叫米英,是个很漂亮、利索的女同志,每次颜丹霞去吃饭,总是会多给一些,挺有好奇心的,不忙的时候会跟她搭话,问问她这个钳工平时都干些啥,一劲儿往她的胳膊上瞄,想知道这细胳膊细腿的,是怎么干成那些大老爷们的活计的。
因着她没有恶意,且是欣赏的,甚至有些崇拜的,颜丹霞便也很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熟悉了起来。
颜丹霞后来才知道这两人是两口子的,这两人都热心肠,热爱生活、热爱工作,很相配。
唯一不好的是,米英老想给她介绍对象,大概结了婚,生活幸福的女人总有这种爱好吧,总希望别人也能如她般幸福。
现在,颜丹霞对于相亲这事儿,挺抗拒的,这些年,她相亲次数没有十次,也得有八次了,总是遇不到合适的。
这些人里,有黄健这样,好见好散,当不成对象,当熟人的,但也有想要找她要个说法,觉得你凭啥觉得我不合适,我哪点儿不好,你得说出个一二三来的。
平添许多麻烦事儿。
一来二去的,她身上的标签除了技术好的女钳工,大龄单身未婚女同志外,又多加了个挑剔、眼光高。
听说,有人给她起外号叫“造粒塔”,取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之意。
颜丹霞不由得仰头往造粒塔的方向望去。
造粒塔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安装在塔尖上的灯,电压有些不稳,一闪一闪的,像个灯塔。
她忽地就笑了,“造粒塔”有什么不好?被人仰望的感觉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了,依旧是每天零点更新,入v连更两章,之后日更6千!
谢谢开文以来送地雷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
第17章
颜丹霞总说要亲自感谢秦今朝, 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在厂区里遇见过他几次,每次身边都簇拥着一群人,跟他说说笑笑的。看得出来, 他已经融入到了海州厂里, 且如鱼得水, 很快就成了中心人物。
她很替秦今朝高兴,这么好,这么用心的人, 未来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12月中旬,下了第一场雪的时候, 颜丹霞终于寻到了机会。
今天的冬雪迟迟未下,这场雪下的,全厂人都很兴奋。雪是头天十点多下起来的,一下就是一宿, 到第二天凌晨雪停的时候, 地上积了半个小腿厚的雪。
大家伙儿纷纷走出室外,打雪仗的打雪仗, 堆雪人的堆雪人,在雪地里尽情撒欢儿。
少不得组织全厂, 除了一线以外的所有员工,全都出来扫雪。
厂区里,一时之间,全是“沙沙”的扫雪之声。
颜丹霞这种一线工人需得保障生产,不用参加这种劳动。等到中午下班,准备去食堂吃饭时, 厂区里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被清扫出来了, 扫出来的积雪被堆在道路两边的大树底下。
今天是个大晴天, 太阳光线照在附近的雪堆上,反射出刺眼的光,颜丹霞下意识用手挡了下光,这才看清不远处有个高个子年轻人,左手拿着把铁锹,右手拿着把竹扫帚,身上穿了蓝色的防寒服外套,白色羊绒围巾随意围在脖子上,正往自己方向走来。
身姿笔挺、气质卓然,可不正是秦今朝?这会儿他身边无人,一个人闲庭信步的,走出了闲适、惬意之感。
颜丹霞连忙快走两步迎上去。
“秦工。”
秦今朝目光在她身上停住,柔和地笑了起来,说:“颜师傅,你好,这是要去吃饭?”
他昨天下午坐火车回的海州市,还没来得及去找沈总工,就被安排出来扫雪了,按照部门被分配了不同片区,沈总工也亲自出来扫雪了,不过身边围着一圈人,实在不适合谈公事儿,便只能明天再寻找合适的机会了。
颜丹霞点头,笑:“是啊,秦工去扫雪了?”
秦今朝把扫帚和铁锹往地面上放放,说:“难得下雪,空气真好,扫雪就当是放风了。”
因着带着手套扫雪不方便,秦今朝把手套摘了,手指头冻得通红,鼻头也有些泛红,鼻子上围着的白围巾,靠近嘴巴的位置起了一层细碎冰粒。脚上穿的是翻毛棉皮鞋皮鞋,靠近鞋帮位置洇湿了一圈儿。
显见的,在室外的雪地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了。但他好似一点都不冷,站在那里,毫无畏缩之像。
让颜丹霞心中忽然升起了疑问,就是他到底冷不冷,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室外的温度怎么也得有零下二十来度。就连仓库旁边的大蓄水池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跟来往行人那样,弓着背,抄着手,走着小碎步才是正常的吧。
当然,这种疑问颜丹霞是不会问出口的,她带着棉手套的双手将饭盆往身下放了放,开口说:“一直想亲自谢谢你,那本《机械制图学》对我非常有用,秦工费心了!”她说着,微微欠身,做了个不算太明显的鞠躬姿势。
秦今朝忙说:“不用客气,用得着就好,我也很高兴,用过的课本还能再次利用!”他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干爽、纯粹。
颜丹霞看着这样的笑容,自己嘴角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加深,真是个热心,好心眼的年轻人!
只听这个年轻人继续说:“有没有哪些不懂的?我这门课的成绩还不错的。”
当然有啊,太多太多了,都被她记录了下来,她正要开口,忽地身后有声音乱七八糟地喊着:
“秦今朝”
“秦工”
……
颜丹霞回头看,四五个年龄不一的男同志端着饭盆从办公楼方向走过来。
秦今朝朝他们摆摆手,转头跟颜丹霞说:“是几个相熟的,约好一块去食堂吃饭的。”
颜丹霞点点头,这时候,不适合再和秦今朝说些什么了,于是便说:“那不耽误秦工吃饭,我先走了。”
自己最近在厂里十分受人瞩目,依着厂里人的性格,看见和颜丹霞在一块说话,少不得得编排什么,秦今朝只好说:“那行,再见。”
“再见。”
颜丹霞走过去,和那四五个人擦肩而过。
邹新军连忙快步走过去,撞了撞秦今朝的肩膀,顺手将他手里的铁锨接过,将饭盒递给他,说:“那不是颜师傅吗?你怎么认识她?瞧你俩聊得挺热闹啊。”
秦今朝将扫帚提起来,将饭盒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夹在胳肢窝里,瞧着其他人都一副“你俩大概有猫腻”的样子,忙说:“当然认识,你忘了我也去维修车间实习过两天?人家技术那么好,我怎么可能不认识?”
“维修车间的林主任说颜师傅爱学习,可惜找不到教材,问问我,燕市书店有没有,我上次回家,正好看见我大学时的课本,觉得正和她的需求,就给带过来了,拜托林主任转交。刚才正好在路上碰见,她就亲自跟我道谢。”
这倒是秦今朝能干出来的事儿,乐意帮助别人,众人纷纷点头,不再猜测俩人有什么暧昧。
邹新军:“你给她拿的是大学课本?她学得咋样?”
秦今朝摇摇头:“没问。”
有人问:“颜师傅是啥学历?”
谁会没事儿注意车间工人的学历啊?要是能有个高中学历,谁还当工人啊,早就坐办公室去了,但没想到还真有知道的。
“初中!”这人回想了一会儿,肯定地说,“我那个哥们,就是大车队那个司机,之前有人给他俩做媒来着,可惜人颜师傅没看上他,他跟我说过,颜师傅就是个初中学历的。”
“初中?不像啊,初中生能看得懂大学的课本吗?”邹新军说着,倒是没什么贬低的意思,纯粹是好奇。
是啊,应该是挺困难的。
机械学是以数学和物理为基础的,初中数学学得浅显,有的学校都不见得会开物理这门学科。没有基础,忽然就去学习更深一层次的知识,没有老师教,光靠自学,那不是说只要努力就能学成的。
秦今朝微微蹙了下眉,回头迅速看了眼颜丹霞走远的背影,心想着,得找个机会好好和她聊聊,了解下她的程度,帮她寻找更合适的学习方法才好。
那边几人又讨论起颜丹霞。
“……你哥们跟她相过对象,我听说食堂那个胖乎乎的小学徒也跟她相过,她这都相了多少了?”
“我也听说她相过不老少了。”
“她相过不老少我相信,但跟食堂小学徒我可不相信,那啥条件啊?颜师傅就是眼睛瞎了也不至于找这样的吧?”
“就是,要是真的,我瞧着这介绍人指定没安好心!”
“……我看就是眼光太高,我听车间那些人说,不知道谁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造粒塔,就是说她高高在上,谁也看不上。”
“哈哈哈哈,你别说,还挺贴切的。”
……
你一句他一句的,听得秦今朝浑身不舒服,背后这样调侃颜丹霞,着实不妥!这位女同志聪慧、上进、努力,勤学苦练,在厂里没有任何背景,纯是靠着过硬的技术成为大家都知道的一号人物,足以让人尊重,为什么非要把关注点都放在她的婚姻上头呢?
暂时不找对象,不结婚又如何,不过也才25岁罢了,就是一辈子单身又怎么样了,他认识的人里头,有好几个都是一辈子没结婚的,也没影响她们成为伟大的女性。
秦今朝忍着心中的不适,笑着说:“优秀的女性,想选择更合适同志作为革命伴侣,无可厚非。好了,别说她了,省得被别人听见,说我们是长舌妇。”
那几人以为秦今朝是开玩笑,哈哈笑了几声,倒也不再讨论颜丹霞了。
颜丹霞自然不知道秦今朝在替她打抱不平,下午回了车间后,车间主任林玉峰召集大家开会,将厂里最新文件传达下来。
文件是党委办下发的,说是1979年马上进入到尾声,要求每一位厂里的员工都要写一份年终总结和明年计划,在一周之内交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