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怀乐鼓着脸抗拒道:“不行,我就是怕黑,我不要一个人去菜地……”
姜怀乐这小孩,嘴上总是说着自己是老大,要保护郦羽这个下臣,其实事事都要缠着他。尤其是穿衣洗澡上厕所这种琐事。多亏了郦羽在东宫当伴读时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个,还有那么些照顾小崽子的经验。
沈姨把恭桶放在后院菜地旁正好以便沤肥,农家人大多都是这么干的。但夜沉之后的菜地确实吓人,郦羽开始也不习惯。
“还没好吗?”郦羽背对着怀乐催促道。他本就是牺牲睡眠早起写字,如今感觉等得昏昏欲睡。
“嗯…再等下啦……”
“能从天黑拉到天亮,世子殿下,您可真有本事。”
郦羽故意扬着声音揶揄道,但那小孩迟迟未接话,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怀乐?”
身后仿佛空无一人般毫无动静。
郦羽这才慌忙转身,但除了远处狂吠的狗叫声,再无任何声音回应他。
“怀乐?!你人呢?去哪里?世子殿下?”
郦羽不敢相信,好端端的一个小孩就这么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甚至路过那恭桶时还是臭烘烘的……然而他绕着菜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
“怀乐!姜怀乐!”
就在他急得准备进屋去把沈姨唤醒一起找人时,一个小猫似的黑影忽然蹿上他后背,紧紧钩着他脖子。
“姜怀乐!”
郦羽被气得直喘,只想把那混帐小孩从身上甩出去,但小孩死死抓住他不肯松手。
“哼哼,本世子现在心情很好,允许你直呼我名字。”
“你擦好屁股了吗?!快给我放手。”
“不放!”
“放手!”
“嘿嘿,就是不放!”
小孩反而贴得越来越紧了。
“我喜欢阿羽身上的味道,让我多抱一会嘛。”
郦羽无语凝噎。他只好一路背着怀乐回到院子,又把他放在自己先前执笔时坐着的凳子上。
“父王说,人有三急,屁急尿急便急。这三急,就是神仙来了也催不得的!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催我拉臭臭了。”
“……你那混帐王爷爹整天都给你教了些什么?”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等怀乐跳下来时,郦羽抬手对着他那小脑袋就是一记爆栗。
怀乐吃痛地捂着额头,有些委屈道:“但我父王说得也没错嘛,阿羽若是遇上这些,不急吗?”
郦羽严重怀疑那位王爷究竟有没有去认真读过书,他牢牢地指着怀乐的眉心,正色道:“你父王说的虽无大错,可所谓“人有三急”,古时实作“三疾”,原指人的狂妄、矜持与愚钝。然而如今的“狂”已成放荡不羁,“矜”变作傲慢乖戾,“愚”更沦为诡诈虚伪。若世子殿下立志为人正直有德,便应当谨记,切莫染此三疾。”*
到底还是几岁小孩,怀乐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羽,你知道的东西好多啊,比我父王知道的还多。”
郦羽微微扬起唇角笑道:“我的祖父是太傅,教了三朝皇帝,我自然懂得比一般人……起码肯定比你父王懂得多。”
“教皇帝……?”
怀乐突然撇起嘴,甩开了郦羽的手。
“我最讨厌皇帝了。”
“为何?”
“因为他是皇帝呀,只要他一天还是皇帝,那我父王就做不成皇帝,我也不能做太子了。父王说,只有等日后找机会,杀掉他,我才可以做太子。”
姜怀乐在说这番话时,连眼睛都不曾眨过。就好像是在说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郦羽却听得浑身冷汗。
“……世子殿下,你可否好好帮我想一想,你父王到底叫什么?或者,那位皇帝又叫什么?”
怀乐仰头望着日渐发白的东方,半天,却还是冲他摇摇头。
郦羽继续问:“那你去过宫中吗?宫中之事……还能不能再想起来什么?”
“宫中?”怀乐又想了想,忽然说:“是不是,挂了很多漂亮的灯,还有漂亮柱子的地方?金灿灿的,都快把我眼睛闪瞎了。”
郦羽想,那应该就是丹阳殿。
“当时有好多人来找乐儿说话,不过父王让我不要理他们。所以我就一直低头吃好吃的。”
郦羽神色一紧,“那宫宴上都有什么人?”想了想,他又说:“世子殿下记得正座上坐着的人是何模样吗?”
“正座上?哦……阿羽是说,那个长得有点像父王的人吧?不过,他头发是黑的,我父王头发是白的。对了,那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哥哥。他想让那位哥哥当什么凤君,但是有好多人都不同意,说那个哥哥是…大坏蛋的小孩。结果大家就开始吵架,吵着吵着,好多人都被拖下去了……哎呀,总之乱七八糟的。不过,父王看到他们吵架特别特别开心。”
郦羽听完,沉默片刻,开口时声音发颤。
“世子殿下,你说的那个哥哥,是不是嘴角这里有一颗痣?”
郦羽在自己脸上比画着,怀乐立马点头。
“是呀,他也来找乐儿说话,但父王立马把他赶走了。可是他真的好漂亮……睫毛好长好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
姜怀乐见郦羽不说话,很快便敏锐地注意到郦羽逐渐空洞的双眼,于是他连忙轻轻拉起郦羽的手。
“不过!那是之前的事了,本世子现在觉得,阿羽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呢!阿羽……阿羽?你又怎么啦?”
第10章 学堂之上
于是连着好些天,郦羽每日卯时就起床,院里院外便开始发出叮呤咣啷的动静,除了干活,甚至极少与人搭话。连怀乐找他他也爱理不理的。每天一直干到戌时沈姨催着灭灯才歇息。
倒是不像之前那样总想方设法偷懒了,手脚也麻利了不少。郦羽这般高高地梳着发髻,一身颜色灰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卷着袖子忙前忙后的模样,俨然已经不再有任何过去做京城贵公子时的矜持。
“皇帝…凤君…皇帝…凤君……”
若是凑近郦羽,就会听清他嘴里总是含着这些字眼在那嘀嘀咕咕。
“小崽子最近是咋了?”
沈姨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却不免狐疑。郦羽来家中近两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但向来都是油盐不进的性子,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
今年春上雨少,日光又好,后院栽的香瓜格外脆甜多汁。沈玉英前脚刚切了一个,就被怀乐抢过去,一溜烟吃得干干净净。于是她又去切了一个,这次在怀乐伸手时,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还吃!吃多了受了凉,到时候你又要坏腹了!”
怀乐委屈巴巴地搓着手:“就再给我一块,就吃一块……姨姨,求求你了。”
沈玉英被他缠得没办法,随手一指顶着正中午的大太阳站在院中劈柴的郦羽:“去,把他叫过来,你俩一起吃。”
怀乐立刻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拽着郦羽的衣角来回摇晃。
“阿羽,我们去吃瓜。”
郦羽喘着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头也不抬。
“不吃。”
“好甜的,我都吃了好多块了。”
郦羽语气生硬,“我不吃,还劳烦世子殿下哪凉快待哪去,不要来碍我做事。”
怀乐哪里被郦羽这么拒绝过,手一松,小嘴一瘪,有些落寞地垂下肩膀。
“不吃就不吃嘛,凶我干什么……”
沈姨见状,对怀乐招手,顺带剜了郦羽一眼,“小乐儿回来,他不想吃就算了,咱俩吃。真是的,给脸还不长脸了,不自觉的东西……”
郦羽听见她的谩骂声,一如既往地充耳不闻。一双拓着青筋的手握紧斧柄,很快手起斧落,大块的木柴均匀地分成了两半。
接着又开始魔怔般念叨什么皇帝凤君的。
一些无形的东西仿佛也跟着一同被劈开。
“啪——”
紫竹笔杆原本安然夹在如玉般白皙纤长的指尖。不想下一瞬,那玉指的主人一个没留神,就惨兮兮地香消玉殒了。
屋外细雨连绵。而堂上,侍读学士姚益正捧着书卷讲得兴致勃勃,听到后排的异响,两道粗眉倏地一横,便愤然甩着大袖,径至郦羽面前。
刚满十四岁的郦羽怔怔盯着方才前排交头接耳的二人。他其实还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见到他们举止亲密,自己内心的思绪会开始翻江倒海。只是傻愣愣地发着呆,一动不动,右手还握着那断裂的半截笔茬。
老头啧了一声,干脆举起手中书卷,毫不客气地敲了他的脑袋。
“润声,又发什么呆呢?笔都给你掰断了。”
这动静自然惹得整个天权院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郦羽身上。
他出生时正值黄梅天,时不时和现在一样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祖父便给郦羽起了“润声”这么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