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先、先生。”
郦羽这才回神。最近被先生点名乃是家常便饭,他立刻把背挺得笔直,又老老实实地垂下脑袋。
姚益看着桌上那断成两截的笔忍不住叹气。
老头捋着胡子语重心长:“润声啊,你年龄未及,玩心尚且重了些,倒是可以理解。可你最近倒好,课不好好听,字也不好好练,功课更是做都不做,一问三不知。”
郦羽认错很快,朗声道:“先生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课!再也不走神了!”
姚大学士却不断摇着头,“老夫这已经不止一次提醒你了,你是个聪慧的孩子,若肯一门心好好读书,将来拜官入仕,承你祖父之志,定能像他那般为大云国之栋梁。可你是越学越心浮气躁,不思进取。反观你兄长,颂意他日日勤勉刻苦,文章策论无不精妙,年纪轻轻早已贤名在外。而你呢?只知道贪玩,心思都丢到哪去了?”
这话已经说丝毫不留情面。郦羽嘴唇颤了颤。可无论他怎么道歉央求,姚先生都不接受,还说要告知他祖父,让祖父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他。
一听这话,郦羽那本就在眼眶打着转的眼泪,扑簌着掉了下来。
他的哭是悄无声息,根根分明的长睫被浸湿,划过莹玉般的脸,在小巧的下巴汇聚,落下时像是珍珠似的。他也不用手去拭之,任由眼泪一颗颗掉下,打湿了桌面。
偏偏就是这般黯然垂泪,显得他尤为楚楚可怜。
果然,还不等他再剁掉几滴泪,堂上便有人坐不住了。
四皇子姜愿坐得离他最近,见状立马蹭地一下站起身,差点就要上手去摸郦羽的脸,却被眼疾手快的三公主姜慈一把拉开又推倒在地。姜慈平日里就把他当亲弟弟宠,抖开了绣着牡丹的香帕,动作轻柔地擦拭着他桃花瓣似的眼角。
一边擦还一边温声哄道:“阿羽,别哭,别哭呀。”
姜愿摔了个屁股墩,哎哟了两声爬起来,对着他三姐打算开口就骂。却在看到郦羽哭红的双眼后,把脸转向姚学士。
姜愿清了清喉咙,正声道:“姚先生!你为大儒,怎可拿阿羽跟郦峤那个下贱庶子比?要不是看在阿羽的面子上,本殿下早让人把那小子从天权院里打出去了!”
平日里互不顺眼的姜慈,难得跟自己双胞胎弟弟站在一边,“是啊先生,阿羽年幼,他不过就是上课时走了会儿神罢了,又何必对他如此苛责?”
姚学士却皱眉摇头,“苛责?若此时不苛责,他日后怎能成才?”
老头又顿了顿,沉声道:“何况,老夫早就说过,在老夫的学堂之上,没有什么嫡庶长幼之别,更无尊卑之分。我管你们是什么皇子皇女还是世子郡主,你们只要在这天权院,都只是学生罢了。”
姜愿张了张嘴,还想争辩,却被前排转身的另一道清朗的声音抢先打断。
那人一袭青衣玉冠,与满堂的锦裳华服的学子们显得格格不入。
他走上前对姚学士拱手一揖,凛然开口道:“先生所言极是。当初入学,父皇也是这般这样叮嘱儿臣的。在天权院之中,诸位兄弟姐妹都是同窗,绝无贵贱。”
姜慈却把他从上到下扫一番,不屑地嗤笑:“哟,二殿下平日里金口难开的,这回到底是想为郦峤辩呢,还是想为自己辩一口气呀?”
姚益斥道:“三公主!二殿下是您兄长,您不可对他这般无礼。”
姜慈嘴皮子不甘示弱,“可姚先生方才不还说只在天权院,大家都是学子,没有什么长幼之分吗?怎么这会儿又说起他是我们兄长来了?”
姜愿又立马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而至于郦羽,他从开始哭起,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但那双眼睛却始终紧紧盯着堂上的情况。
尤其是刚刚站出来青衣公子。但对方却从头到尾看都不曾正视过他。郦羽心中愈发不快,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但他没别的办法,只好恨恨瞪着那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的背影,巴不得用眼神就能剐他一刀。
好好的学堂此时已一片哗然:三公主和四皇子跟姚学士吵得不可开交;五皇子躲在桌下偷偷摸摸,翻出了夹在书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和绣花针;九公主才六岁,本来就是强行被拉来上课的,她哪里见过这场面,连哭带喊着要母妃,一旁的八皇子只好上前哄她。
而那大云的当朝太子,大殿下姜恂,正在第一排坐着一动不动,只会咧嘴傻笑。
再往后排看,世家子们更是乱成一锅粥。皇家学堂一朝失足,仿佛置身菜市场。
而郦羽见到此状,方才心头的郁结竟意外消散几分。可能是看别人吵得不可开交,自己却置身事外还挺意思的……
院外伺候的太监们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踌躇着要不要进来劝阻,堂上却蓦地响起一个慵懒至极声音。
“吵什么吵?让不让人好好睡了?”
郦羽下意识循声转身望去,只见自己后座那红衣少年,正不紧不慢地拿开了原本遮着脸的书,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郦羽连忙缩起脑袋,却听姚学士一声怒喝。
“姜慎,你闭嘴!”
老头涨红了脸,竟直呼那人名讳。
红衣少年看上去约莫是十二三岁,闻言,他不以为然。打了个哈欠后,十分随性地抱着后脑勺往椅背一靠,双腿交叠,直接搭在铺着书卷的矮桌上。
他笑得肆意又灿烂:“要我说么,你们在这耗费口舌,争论郦小羽到底能不能成才又有何用呢?反正等父皇百年之后,不管是太子哥哥顺利登基,还是姚先生你们这帮老臣辅佐二哥哥干掉太子哥哥登基,他郦小羽,都是郦老头要拿来安插在未来的陛下身边的眼线罢了。”
红衣少年唇角又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冲不远处那傻子太子笑着。
“所以啊,大哥哥可要把你的太子妃看好。万一哪天二哥哥把你的皇位顺手牵羊,再把你老婆也一并拐走了,你可别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地去咯。”
红衣少年说罢,整个学堂倏然鸦雀无声。
静得连五皇子姜恩手里的绣花针掉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
只有太子姜恂站起来,朝着郦羽走来,一边傻呵呵地笑一边对他伸出手。
“小羽、漂亮。母后说,要小羽、嫁本殿下!当、当老婆!谁都,不许抢!敢抢,本殿下,就杀谁!”
大概只有郦羽听了眼前一黑,如遭雷劈。
他感觉自己天都要塌了。
第11章 梨花
这位太子殿下也不是生下来就是傻子的。郦羽印象中,出事前的太子姜恂虽略有些寡言,但性子谦逊恭顺。祖父还偷偷称赞过他天资粹美,日后肯定是位仁德宽和的储君。
不想五年前的春猎,人原本是好端端地坐在马上。马儿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让姜恒摔下来磕到了后脑勺,血流了一地。再醒来后,堂堂太子就成这副痴痴傻傻的样子。
皇后娘娘神也求了,佛也拜了,眼泪都快哭干了。可就是每一位愿意显灵的。
如此,在众人眼里,废太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其实郦羽并不讨厌姜恂。他刚入学时才六岁,跟那九公主如今一样,在学堂上根本就坐不住,又怕生,想家想得哇哇大哭。姜恂就让人拿了一堆稀罕的点心玩具,像兄长一样把他抱在膝盖上哄他开心。
但人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郦羽到底还是不想被傻子缠上。眼看着太子殿下痴笑着张嘴流涎,作势要扑到他身上时,还好被姚学士探手推了回去。
“学堂之上,你们……成何体统!”
姚益恨铁不成钢,左右来回指了指,最后无奈摆手。
“唉,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都散了回去吧。”
看着姜恂被伺候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拉开走远,郦羽才总算松了口气。转身时,他恰好又迎上方才那青衣公子的目光。
郦羽根本不敢多看,匆忙低下头,胸口怦怦跳了起来。
这位公子容貌俊雅,眉目清隽,颇有玉山之风。却总不苟言笑,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更是淡若秋水,始终带着疏离,仿若世间浮尘皆入不得他眼似的。
“二殿…二哥哥!我能不能跟你……”
然而,等郦羽理好衣襟再抬头开口,姜忱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已经阔步从他身边绕开走了。
这位便是当朝最受圣上恩宠的二殿下姜忱。郦羽虽年幼,可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喉咙堵得慌。而后,他两眼含恨地瞪向面前正走向自己的人。
郦峤倒是瞥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拎着书箱走了。
郦羽感觉快喘不过气了。尤其是恰巧又看见不远处的二殿下回过头,等郦峤追上,二人就这么勾肩搭背地离开了后,浑身上下都开始打着哆嗦。
雪上加霜的是,身边还有个煽风点火的混账。
那先前口无遮拦的红衣少年从头到尾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郦羽越是生气,他便没皮没脸地笑得更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