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这天难就难在根本就不能开快,纵使是开得慢,碰见坡的时候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对于段虎这种脾气来说,这种情况无异于是在挑战他生下来就为数不多的耐性。
  好在出了山区以后就好多了,大道上好像是被人撒了盐,正当间的积雪都化没了。
  从这开始,他才终于顶着满脑门的汗,把车速提起来了。
  车速是提起来了,季春花的命却没能吊得回来。
  急救科的大夫瞅着段虎这相貌都忍不住打哆嗦,咽着唾沫跟他说:“同志......这已经不是我们尽不尽力的问题了。”
  “这位女同志已经咽气好长时间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过来的。”
  说完这话,大夫自己个儿都忍不住闭了闭眼。
  心想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位男同志就穿了个半截袖,带着满身的血把人送来,拿脚趾头猜都能猜着指定是他老重要的人了。
  这、这可咋整啊,他会不会被打啊?
  这种事搁一般人身上都不容易接受,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个人呢。
  大夫咋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像是个流氓悍匪似的人,听见这话以后只是久久的沉默,然后起身说了仨字:“知道了。”
  说完就问:“人呢,我能带走吗?”
  他眼神发木,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里头看。
  大夫也愣了好半天才急忙道:“当,当然。”
  这话问的,差点都让人不知道该咋接了。
  剩下的事大夫也没兴趣多打听,总觉得这个情况瞅着就贼复杂,他想了想,有些于心不忍的试探道:“同志,不然您看这样吧,我们简单的给这位......女同志处理一下卫生呢?”
  “不用。”段虎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他不难从大夫眼里看到几分探究。
  虽然这很正常,人家这也是好心,但就是不知道为啥,
  他不乐意看见好几个人围着那个娘们儿,一边给她收拾,一边讨论她是咋死的。
  她是为啥,死成了这个样子。
  刚才他进余家之前,她指定已经躺在地上被好些人围着瞅了老半天了,
  如今死都死了,就别再被人看热闹了。
  想想就......怪难受的,叫他心里又觉得堵得慌了。
  ……
  再把车开回村的时候,天都黑得让人分不清是几点了。
  段虎脑瓜子里一片空白,俩眼也被刺目的雪晃得生疼,直到猛然踩下刹车时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车开到了山脚下。
  他像被冻住了似的,愣了老半天,
  随后愈发像入了魔一般,动作十分连贯却又十分迟缓地下车到后座,重新扛起季春花,开始往山上走。
  他听见了,不会再有人管这个肥婆了。
  人是他救的,他得把她埋了,叫她入土为安。
  段虎就这样踩着嘎吱嘎吱的雪,一路爬到半山腰,在一棵老大老粗的树底下停住了。
  至于他为啥在这停住呢,他想不明白,也没有余裕再寻思,
  因为从刚才开始,他就感觉脑瓜越来越疼,心口也越来越压得慌,身上一阵冷、又一阵热的。
  可能他真是魔怔了吧,段虎想。
  反正他也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吧。
  他把季春花先撂到旁边,然后抄起从车上带过来的铁锨开始刨坑,
  刨到后来雪都停了,月亮也出来了,才抹次一把脸上的汗,顺兜里掏出根烟,点上了。
  他坐在树底下,看着那圆圆的月亮,眼底全是猩红的血丝,恍然之间竟然有一种好像是在做梦的感觉。
  咋就这么奇怪呢,段虎想。
  今天真是咋寻思咋怪的慌,叫人寻思得脑瓜都嗡嗡的,也还是寻思不明白。
  他寻思不明白为啥自己这回就这么执拗。
  明明知道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就算没死,也指定是挺不到医院了,还非得费劲巴拉的折腾这一通。
  也不明白自己为啥就这么这么的难受。
  明明他俩根本就不认识,可自从知道她是真死了以后,他根本就不敢去看她的脸。
  咋可能呢?
  他段虎还能有害怕的事儿了?
  这个肥婆又跟以前他救过的人有个啥区别?
  他咋就这么放不下也想不开呢。
  他......他咋就这么,不希望她死,想让她再活过来呢?
  段虎控制不住的带着这个疑惑,把烟头撵灭在雪里,站起来去给她收拾。
  就着雪用掌心的热度捂化,把身上仅剩的半截袖脱下来,沾着雪水,一点一点地开始擦她胳膊上的血。
  她脖子以上没沾上血,就是这头发瞅着叫人有点糟心。
  一看就是本来就不利索,又被人使劲薅过的,烂烂糟糟的。
  啧。
  娘们儿可真麻烦。
  非得留这老长的头发做啥?
  段虎耷拉着眼皮,蹲在她脑瓜顶,伸手收拾起来。
  他一点一点地、把一缕一缕打了结的乌发扯开,整完了脑瓜顶又给她翻了个身,准备整后脑勺。
  脚丫子稍微挪了挪,先将她后脑勺的头发扒开—
  段虎突然卡住了。
  他蓦地瞪大双眼,盯着她秃了一块头发的后脑勺,胸廓剧烈起伏,像是如遭电击一般。
  在那之上,有一块小小的,圆了吧唧的暗红色胎记,像是猝然化作一支利箭,刺进他眼里,又刺进他心窝子里,
  叫他在一阵颤栗中,捂住心口,蹲不住一般,“噗通”一声坐到地上。
  张着嘴,瞪着眼,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咚咚,咚咚。”
  心跳剧烈又疼痛的撞击中,段虎忽然粗哑着嗓子笑了。
  他笑得那么嘲讽,又那么荒谬,末了捂住脸,叹了口老长老长的气。
  他感受着脸上的,手心里的湿意,嘶声道:“诶,小胖丫儿,老子当初跟你咋说的来着?”
  “我说没说要是往后你被他们整死,老子绝对不可能为你掉一滴眼泪儿?”
  “......你可别得意嗷,老子这、这可不是为你哭的,知道不?”
  “我这纯是、纯是叫这雪刺的,眼里疼得慌。”
  他哆嗦着手去摸她后脑勺小小的胎记,
  耳畔仿若响起十几年前那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怯懦又稚嫩的声音—
  “虎、虎子哥,你还是别给我整啦,我这头发一直都这样的,扎不扎都一样。”
  她捂着被熊娃子们薅乱的头发,想跑,“而且你又不会扎头发?我也不会。”
  “咱就让我这脑瓜子这么乱着吧,行不?”
  “啥玩意儿?!”同样年幼且极为好面子的段虎顿时暴喝:“啥、啥玩儿就我不会了?”
  “老子可是你虎子哥,是你大英雄知道不?你刚才自个儿叫的!”
  “大英雄......就得是啥都会!给我老实儿坐这,我倒要看看不就个破脑瓜子嘛,我咋就不会扎了?!”
  第338章 我心里......有个人
  好多年以后,段虎还是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寻思:村儿里天天都有熊娃子欺负人,自己也没上去打抱不平啊。
  为啥季春花那小胖丫儿被薅头发踹屁股的时候,他就冲上去了呢。
  他咋想都想不明白。
  某天,方媒婆又过来跟孙巧云一起给他做工作,告他都三十好几了,咋也得搞对象成家了。
  念念叨叨的一大堆,段虎听得耳朵眼里都要起茧子了。
  天黑以后,他找老沈去镇上喝了顿酒,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直奔着孙巧云屋里去了。
  孙巧云对他喝多酒已经习惯,只觉得他是要来知会一声就回去歇下,也没过意。
  自顾自地要重新回炕上,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你回去歇着吧,把门给妈带上。”
  段虎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关上门。
  孙巧云一听动静不对,光有关门声没有脚步声,便停下动作回身去看,
  “......你杵这做啥?”
  段虎仰起脸,眼泪儿哗啦啦地往下淌。
  孙巧云骤然呆住,像是见鬼了似的满脸惊惶,赶紧招唤:“虎、虎子,你这是咋啦?”
  “你咋还能哭了呢??”
  “是、是有啥过不去的事儿了吗?快过来,过来跟妈说说。”
  段虎瘪起嘴,吭哧瘪肚地过去了。
  到了炕边,他咵嚓一下直接坐地上了,抱住孙巧云的膝盖,彪悍雄伟的身躯不住地瑟缩颤抖,像是成了个岁数可小、可脆弱的小娃子,
  可就算是他一两岁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个样子。
  孙巧云吓得魂儿都要没了,只能猜测:“儿啊,是不是因为你爸的事总没信,你难受了?撑不住了?”
  段虎使劲摇头,顶着满脸湿仰脖道:“妈,我求您件事儿,行么?”
  “这一辈子,我就求您这一件事儿。”
  孙巧云梗住老半天,才勉强回神,温柔地拍拍他:“别这么说虎子,咱娘俩之间不说这个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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