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15节

  孟臾的作品是一个礼品盒设计,兼具实用与美观。生活场景的应用可以扩展到包装粽子、月饼、糕点等,运用的核心中式元素是园林里的花窗,还是谢鹤逸最喜欢的六角洞窗。
  “贝聿铭说过,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它放进光线和新鲜的空气,但对中国人来说,它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孟臾一字一句低声解说着,“今天答辩,系里的老师们看过后,都很喜欢我这个设计。之前,我还做过一套书封,也是用的中式镂空花窗元素,在大学生艺术节获过奖。”
  谢鹤逸侧过脸看她,轻笑道:“特意把我叫过来,就为炫耀这?”
  孟臾听出他的揶揄之意,低声不满道:“我是想告诉你,你没有白白给我交学费。”
  也是为了给学生时代画个句号,同时跟旧日作别。
  孟臾语气怔忡,“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隔着这样一扇花窗的。”
  谢鹤逸怔了下,似乎也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那时候孟臾还很小,年纪小,脸盘小,身量小,神情更是小心而茫然,像是待宰的羔羊,看着十分脆弱。
  宁知衍怎么逗都不理人,偏他问一句话就得到了回应。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竟也慢慢长大了,难得的是会撒娇,承得了重也念得下情,拈得起轻重。不仅学会了察言观色,还学会了怎么灵巧的讨人欢心。
  称不上无坚不摧,也算能虚与委蛇。
  半晌没得到回应,孟臾有些不开心,“你早忘了吧?”
  谢鹤逸漫不经心地嗤笑,“我的记性有那么差吗?”
  “那可说不好。”孟臾小声顶嘴。
  顿了下,谢鹤逸不过一笑,没跟她计较。
  从展馆参观完出来,广场上在办跳蚤市场,摆满了各种卖二手物品的小摊,但室外空气好歹流通了些。正对着他们的道路两旁遍植梧桐,宽大的枝叶掩映中,紧挨着科技馆门口,有连续几间便利店和各种牌子的奶茶店。
  孟臾突然心血来潮,背着手问他:“哥,我请你吃个冰激凌吧?”
  谢鹤逸立刻皱眉,啧了下,大概是想着日子特殊,不如就纵容她一回,但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拒绝,“我不吃。”
  说完,见孟臾垮着脸,明显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后,他加了句:“……那你买两个吧。”
  虽然最终可能依然是不会吃,但孟臾还是热烈欢呼一声,“好!”然后就准备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可见四周人群聚集的越来越多,便指着展馆正门旁的宣传板,絮叨安顿他说:“你可不要去别的地方,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你,就站在这下面,好让我一眼就能看到。”
  “嗯,去吧。”谢鹤逸轻笑着答应她。
  孟臾很快就买好了两只冷饮,结完账出来,远远看见谢鹤逸醒目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在专心致志地听电话,她没出声打扰,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还剩两三步距离时,她的视线越过展板,瞥见正上方搭建的展馆特陈有一处正摇摇欲坠。
  那一瞬间,孟臾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紧接着就铺天盖地全是谢鹤逸。
  他不能出事,绝对不行。电光石火之间,孟臾惊呼一声,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冲上去,一把将他撞开。
  稀里哗啦的铁架子倒塌的声音响起,肩背被重物撞击的剧痛紧随其后袭来——孟臾眼前一黑,神志几乎被痛楚席卷着淹没,整个人跌入那个熟悉的清冷怀抱前,她竟然还在想,原来,诸天神佛有灵,那日在灵慈寺菩萨像前答应过谢晚虞的话是真的。
  一语成谶。
  她果然是来给谢鹤逸挡灾的。
  这场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之后的半小时里,孟臾都过得很恍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假感。
  可意识却无比清醒,她咬紧牙关,尽全力抵御着从左肩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和皮肤上逐渐滑落下来的粘腻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流血了,不多,谢鹤逸并未帮她按压止血。
  但孟臾一点儿都没觉得慌乱,反而莫名镇定,因为身旁的谢鹤逸很沉着冷静,他先半抱半扶地将她转移到确保不可能再有坠落物的地方,边打电话让车子开了进来。
  孟臾不知他是怎么协调办到的,按照规定,南大林荫大道已经很多年不准任何车辆进入了,各个路口都设置有临时路障,反正好像没过了多久,她听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紧接着裴渊就冲上了台阶。
  周围的噪杂声都变得很远,整个等待的过程短暂到似乎只够她听谢鹤逸问一句,“头疼吗?”
  孟臾微微摇头,想扯出一点笑来,却痛得做不到,她无力趴在他肩上,倒抽气答:“……背疼。”
  去医院的路上,孟臾才回想起谢鹤逸之所以会这么问的原因,特陈的铁架子倒塌下来时不止一块坠落物,但真正砸实在她身上的只有一根钢筋,角度刁钻地从她肩背堪堪擦过,再偏一点就是她的后脑勺。
  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她足够幸运,才逃过一劫。
  除了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后怕,孟臾剩余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好,不是谢鹤逸。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孟臾上半身都趴在谢鹤逸大腿,脸枕在他膝盖上,他的掌心自始至终固定在她的胳膊和后颈,贴触处一片潮腻的汗湿,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痛出来的还是他手心里的冷汗。
  痛得很时,孟臾也不刻意忍着,偶尔不舒服地哼唧两声,谢鹤逸就会低下头仔细看她的情况,语气不耐烦地催促前排,“再开快点。”
  陈墉早就候在医院急诊门口,孟臾被谢鹤逸小心翼翼抱下来,扶着趴在移动板车上,她眯着眼看陈墉,印象中这位医生一直是神色严峻,动作利落的样子,总是众生平等地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再之后,她回答了几个常规问题,随即好像很快就上了止痛针,她觉得自己被黑暗一层层包裹着,坠落、下沉,原本剧烈的疼痛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直至意识彻底陷入空白。
  等所有的检查和治疗做完,孟臾被重新推回病房,药效尚存,她依旧毫无知觉。
  谢鹤逸坐在病房的沙发里,将目光从趴在病床昏睡的孟臾身上收回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陈墉服务谢园多年,极少见谢鹤逸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陈墉站在他身前半步距离的地方,敛着眉,一板一眼汇报道:“您别太担心,都是外伤,养养就能好。”他停顿片刻,才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左侧肩胛后背处可能会留疤。”
  “会留疤?”谢鹤逸本就低沉的面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孟臾爱美,这方面总归是会在意的。
  陈墉思忖片刻,继续说:“也有办法去掉,先把伤养好,到时候可以做医美复原。”
  谢鹤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墉不再多说,适时告退而出。
  他第一次见谢鹤逸还是在十多年前,他在俱乐部玩儿赛车,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当年他初出茅庐,谨小慎微地跟在导师身后在谢鹤逸的病房进进出出,见过他几回。
  谢鹤逸年轻时玩得很疯,颇有股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意思,而且都是不太要命的玩法儿,所以是医院常客。不知为何,没人管,又或者是根本没人管得住,反正是顶好看顶不好惹的一个人,到如今已有十五六年了,只是离经叛道全部付之一炬,性子愈见冷清,轻易不肯动声色。
  难得一回,还是因为孟臾。
  陈墉出入谢园这么些年,多少听说过孟臾存在的作用。他是唯物主义论者,根本不信所谓替身挡灾和分担业报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在他看来,诉诸宗教不过是心理慰藉罢了,要是真有用,寺庙佛前大概得被绝症病人的家属跪满,但很奇怪,似乎就是从孟臾被接到谢鹤逸身边开始,他就极少在医院见到这位常客了。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菩萨显灵吧,陈墉摇摇头,他还是坚持认为,一切表象之下都有不为人知的内因。
  第21章 不由人
  不知过了多久,孟臾趴在枕头上慢慢睁开眼,入目都是素净浅淡的颜色,纯白或者淡绿,鼻子能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医院病房,但不确定房间里有没有别人,也没着急动弹。接着,她又花了一些时间,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是因为谢鹤逸。
  为什么呢?
  为什么意外降临时你会奋不顾身冲上去以身相替?你不是怨恨他吗?你对着他时,总是不得不轻拿轻放,小心再三,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好讨他欢心。你不是还计划着毕业后就要逃离他的掌控吗?毕竟对于谢鹤逸这种人,最好的反抗绝不是歇斯底里的哭闹吵骂,而是谋篇布局后的一击必中。那如果他现在受伤了,难道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甚至……万一他死了,孟臾立刻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心口就紧紧拧巴着抽搐起来,比肩背那处伤口痛多了。
  神志恢复清明,记忆随之逐渐回笼,她受伤后,谢鹤逸痛惜的神色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重现,反复袭击她的神经。孟臾艰难地抵抗着那种不该有的软弱,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她忽略掉了的。但是越想就有越多的细节冒出来,佐证着她的猜测。可这是不对的,他禁锢你,把你当宠物,还可能从未想过如何尊重你,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声音在她心头大声讥讽,难道你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重来,孟臾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冲上去吗?哪怕会受伤,会死。
  很明显,答案是肯定的。
  无关挡灾,不是感激,更非报恩,而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没错,他是她的无上深渊,但也是她的峰回路转,一时之间,孟臾觉得内心像雪山一般的坚冰开始崩塌,有种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正视的可能性呼之欲出——
  她是爱他的。
  心之所向,半点不由人。
  孟臾试着动了下,大概是镇定药劲儿消退下去,此刻左肩背就像是爆裂开似的痛着,但是还好,只要僵持不动就还在她能忍受的限度内,而且,虽然疼,却并不很影响她起身,她转眸,看到李嫂正从沙发起身到流理台。
  “孟小姐醒了?喝点水吧。”李嫂倒了杯温水递到她近前,孟臾接过来,仰头喝掉大半杯,“谢谢。”
  她坐在床边,环视病房一圈,谢鹤逸不在,还好。孟臾反倒觉得轻松许多,否则她好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李嫂脸上没什么表情,尽职尽责传话:“先生让我告诉你,他还有些公事要处理,晚一点会过来陪床。”
  孟臾抬眼,窗外烟霞隐隐,绯红映天。
  原来才不过是傍晚时分,这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
  孟臾起身先去了趟洗手间,然后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面无血色的自己,勉强用一只能动的手撩起水擦洗了下,出来从床头柜上的包里掏出手机,才看到竟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和一堆微信消息。
  她疑惑地单手划开,不仅有来自几个室友的、朱惊羽和梁颂年的,还有辅导员的,她随便划拉着,各个群里也早就炸开了锅,她被谢鹤逸抱上那辆银色宾利的视频正被疯狂转发传播,说什么的都有。
  没办法,当时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豪车、女大学生、出现在本不能进车的高校林荫大道的特权,在如今为了流量无所不用其极的时代,任何元素加起来放上网,看图写话,都很容易被人有鼻子有眼地编出一篇骇人听闻的故事来。
  说实话,孟臾真没那么在意,可若不管不问,任由事件发酵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给谢鹤逸造成什么麻烦。思忖片刻,保险起见,她还是把群里的视频全部转发给裴渊,向他简单报备了下这件事。
  裴渊回复称得上是飞速:「您醒了?」
  孟臾将手机放在桌面,垂眸,用单手敲字:「嗯」
  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两秒后,停顿片刻,约莫过了半分钟,孟臾收到一句:「先生这就过去。」
  紧接着,梁颂年的电话便拨了过来。
  孟臾迟疑了下,自从上次在粤菜馆亲眼见过谢鹤逸将她拉走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自己,她接通,听见对面急切问:“你还好吗?在哪家医院,我能去看看你吗?”
  “没事,一点小伤。你……不用过来,谢谢关心。”孟臾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
  梁颂年沉默片刻。
  刚才正在开跨部门会议,筛选下季度的可行性项目,谢鹤逸坐在主位听取他们技术中心提报的选题,这场会议级别虽然不高,但还是挺重要的,尤其是每个项目的技术含量及应用价值,该引进什么,不该引进什么,其中的复杂性根本不是单纯看国际是否最前沿、国内是否空白就能确定其价值高低的,综合评估只有谢鹤逸能最终拍板。
  其中有一项和政府合作的跨国采购的技术项目,梁颂年只知道是关于芯片的,涉密,且标的额巨大,一旦进入至少三到五年出不来,后续还有无法准确估计的解密期。项目人员的政审严格,不光因私出国受限制,因公出国更是要走一系列复杂的报备审批流程。
  谢鹤逸正在点人,但裴渊突然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便将决策权全权委托给梁颂年他们技术中心的老大,自己则匆匆退场。
  再结合群里看到的那些视频,就算梁颂年再迟钝,也能大致猜出些东西来。趁着谢鹤逸离开,暂时休会的空当,他给孟臾拨过来这个电话。
  一段空白的沉默过后,孟臾听梁颂年好心提醒她说:“你看到视频了吗?有人拍了你和谢董……”
  孟臾应声:“嗯,看到了。我已经发给裴总请他帮忙处理了。”
  梁颂年松口气,“那就好。”
  其他也不知能再说些什么,梁颂年只得嘱咐她几句好好休息之类的官方寒暄,挂断电话。
  外面天色暗下来,孟臾受伤的地方在背后,不好在床上躺着,她便用右肩借力窝在窗边的沙发里屈起腿,一时有些怔忡。从小到大,她身边不乏有像梁颂年这样的追求者,她从来没有当真过,没感觉还在其次,主要是怕谢鹤逸生气,他的控制欲比常人高许多倍,她还要在谢园讨生活,自然事事以他的想法为重。
  可为什么谢鹤逸身边一直都没有旁人呢?
  他的至交好友宁知衍,有几年玩儿得多花啊,各种女伴女友毫不夸张,可以说是一茬茬地换,有段时间出门走到哪里都一堆女生围着捧着,他从不以为耻,反而以红粉堆里的建树洋洋自得,对谁都表现得像是个情种,又看起来像是谁都没放在心上,还是后来华东局的工作性质限制,不允许他继续荒唐,才塌下心来浪子回头的。
  而谢鹤逸,外界一直都知道他信佛,不近女色,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轻易没人敢触他霉头,这一条就不知道堵了多少蠢蠢欲动的心思。
  孟臾无端回忆起那夜来谢园赴宴的女客来,当时她怎么就因为他让她学古文那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故意和谢鹤逸呛声呢?
  她想,大概是因为这些年,从未见过别的女人出现在谢鹤逸身边,所以才会混淆了对他的感情,又或者是被他病态的控制欲逼疯了,反抗的执念蒙蔽住她的心,令她刻意忽略掉本该早就发现的秘密。
  若非这场意外,生死关头,她再无法逃避,可能还做不到正视。
  但你爱他又有什么用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