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14节
孟臾不明所以,这话听着着实刺耳,仿佛她还应该感恩戴德似的,但她却好像无法反驳他们揣测的那种与谢鹤逸不可说的关系。
朱惊羽僵着脸试图打圆场,皱眉嗔怪他,“哎你说这么多都没说到点子上呢,想求人帮忙就直说,师妹也不是外人。”
李楚明这才叹口气,赔笑道:“是我嘴笨,其实呢,事儿也不复杂。六爷一直想和谢先生合作,做做他手里的项目,但谢先生贵人事忙,总不肯赏脸,我想着要是能有人从中牵线斡旋一下,说不定就能成了。”
孟臾恍然,原来是想通过她掺和谢鹤逸的公事。人果然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才刚翻到明面上来一角,就有人见有利可图上赶着找上门儿来。这么看来,谢鹤逸从不公开单独带她到任何场合还是有点好处的,否则不是让她作为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就是成为靶子。
但似乎是太高看她了,孟臾没忍住,呵笑一声。
“是……我们误会什么了吗?”朱惊羽觑了眼她的脸色,试探着问。
孟臾长出一口气,试图让情绪平静下来,“对,是你们误会了,我跟他……不是那天在如是观弹琵琶时认识的,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左右他的任何决定。”
气氛顿时降至冰点,李楚明还想再做努力,他当她是弥足深陷,劝道:“孟臾,我们一起共事过大半年,你又是小朱的师妹,大家都是自己人,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见得多了,像谢先生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真要玩儿个女人,不管多漂亮,女明星够高贵了吧,那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会有结果的。再说,我不让你白忙活,成与不成,都有一笔不菲的报酬,别跟钱过不去啊。”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李楚明说得很客观,剥去皇帝的新衣,让一切无所遁形,看来他是铁了心,硬要她帮这个忙。本来孟臾可以松松口,至少让面子上过得去,但不知怎的,她不想这么做。
孟臾没理会李楚明,看了眼桌面上的手机,抬眸正视朱惊羽,“师姐,我应该向你道歉的,作为朋友,我没有做到最基本的坦诚相待,但李经理的忙,我确实帮不上。时间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李楚明没想到她竟拒绝得这么干脆,像是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明显急了,“别傻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孟臾起身,似笑非笑,一语双关道:“李经理,人不能这么贪心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非要强求就会犯错误。”
大道理谁都能讲,但人往往都是不摔个头破血流,也不肯承认当初选的那条路是错的,父母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如今又来个做扶摇直上富贵梦的李楚明。
眼看着房间内两人你来我往的互呛,渐渐剑拔弩张,朱惊羽连忙起身拉住孟臾的胳膊,诚挚道歉:“是他考虑不周到,师妹,你别生气,也别着急,再喝口茶。我还点了一堆菜呢,至少吃了饭再走。”
静了静,孟臾重新坐下来,天色彻底暗下来,庭院内灯火昏黄,谢鹤逸定下的门禁时间又快到了。
眼下,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既可以摆脱李楚明的纠缠,也能让他就此死心,踏踏实实跟师姐过日子。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内,孟臾没再提要走的事,而是专心吃饭喝茶,但是将手机关了机,让自己在谢鹤逸那里,完全处于失联状态。
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不出意外的话,谢鹤逸应该很快就能锁定她的具体位置,可能是本人过来,当然也可能是由裴渊代劳。但他最近一直怀疑她心里在密谋着什么,对她不放心得很,所以大概率会亲自过来。如果他来了,正好可以当着李楚明的面说清楚,他绝对不会因为她一句话就破例答应任何事,也好让他死心。
时间差不多了。
孟臾在心里盘算着,问身旁的朱惊羽:“师姐,几点了?”
朱惊羽连忙划开手机,报出具体到分钟的时间,又问她:“呦,还真是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孟臾随意开着玩笑:“那要看李经理肯让我走吗?”
第19章 家里人
李楚明面上立刻不太好看,刚想说些什么,下一秒就有人推开了门,打头的那个是穿西装制服的会所经理,后面跟着裴渊,然后才是脸色铁沉的谢鹤逸,身后隐约能看见几个穿得像保镖的人。
李楚明哪里会想到是这种阵仗,当场就有些懵,他站起来,圆滑世故通通消失不见,结结巴巴,“谢……谢先生,您怎么……”
谢鹤逸见到孟臾好端端坐在那里,明显松懈了下绷紧的眉宇。裴渊持重,不动声色地领着其他人退场下去了,全程没问多余的一句话。
孟臾没有再给李楚明开口的机会,起身向前走两步,抬眸看着谢鹤逸的眼睛,解释道:“我手机没电了,才关机的。师姐的男朋友太热情了,知道我跟你是……那种关系后,一定要请我帮忙,促成苏六爷跟你合作的事儿,我说我没那么大的面子,他不相信。”
李楚明何等精乖的人,立刻唯唯诺诺地摆手,插嘴道:“误会啊,真的是误会,谢先生,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孟臾自顾自说:“刚好你来了,当面跟他说清楚吧。”
谢鹤逸却没接她的话,轻不可闻地笑了下,沉声问李楚明:“那种关系?……苏六茶馆的那位李经理是吧?你说来听听,我跟孟臾是哪种关系?”
孟臾没料到他的重点能歪到西天去,一时无话。
李楚明知道谢鹤逸是在故意为难他,但此刻他哪还敢答话,说错了,搞不好要就此赔掉一生。最可悲的是,对方并不用大动干戈,只要随便抬抬手,就能轻易摧毁普通人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沙堡。
他垂首站在那里,满脑门子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这次真是彻底搞砸了,不仅没讨到半分好处,还把自己搭了进去,要是被苏六爷知道他得罪了谢鹤逸,还不定要怎么收拾他呢,苏六爷那份家业起来得可没多么正派,多得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朱惊羽自知收拾不了局面,只得求救一般不断看向孟臾,冲着她递了个眼色。
孟臾也没想到事情走向会发展成这样,何况她把人叫来既不是要告状,也不是要人撑腰,这并非她的初衷。
思忖片刻,孟臾叹口气,自然而然道:“还能是哪种关系啊?”她顿了下,一瞬不眨地看着谢鹤逸,眸光平静,声调里却有一种别样的缱绻,“……家里人。”
她的声音低下来,“李经理以为我是你家里人。”
谢鹤逸一怔,孟臾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长了本事的,把他说话做事都学到了八九成,进进退退的,很是游刃有余,平时轻易见不到,不知为何,今晚倒是肯显山露水。又拿得起放得下,还愿意以德报怨,佛性简直好过他千万倍。
他是真稀罕她这副模样,原本找不见人的戾气都被压下去,这样想着,愈发舍不得驳她面子,便朝着李楚明吩咐道:“有什么事,改天让六爷来找我谈。孟臾还是个学生,不懂生意上的事儿。”
这便是开恩了,逃过一劫的李楚明立刻松了口气,忙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是,今天只是小朱和师妹吃顿便饭,我作陪,喝多了说得都是醉话,孟小姐千万海涵。”
孟臾看一眼依然惊惶的朱惊羽,转眸望向谢鹤逸,“既然是一场误会,就没必要让苏六爷知道了吧?”
谢鹤逸心知肚明,孟臾这是怕他秋后算账,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多嘴问他这句,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他没再理会她泛滥的圣母心,径直向外走,孟臾连忙跟了上去。
这栋建筑正对着一处人工湖水体,暮春的夜,空气中微风浮动,凉意沁人。
裴渊早就尽职尽责地提前沟通安排好了电瓶摆渡车。园区标配,露天的,谢鹤逸将身上的西服外套脱下来,披在孟臾肩上。
孟臾主动拉着他的手腕,抬头望天,提要求说:“今晚的月色挺好的,我想走走。”
大概是为了收尾“关机”的漏洞,但谢鹤逸对着她这副模样总是不愿意想太多的,两个人有一个掏空心思就足够,于是点头同意。
他们沿着湖边的步道边走边交谈,孟臾垂眸看着裙摆,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谢鹤逸牵握着她的手,侧过脸睨她,声线沉郁:“明知故问。”
孟臾叹口气,试探道:“那以后我工作了,可能要加班,要出差,肯定有一时半会儿联系不到的时候,难道你也要找五哥查我的位置吗?”
谢鹤逸理所当然地说:“那就不要加班,不要出差。”
甚至不要工作,他只是克制着没说出口来。孟臾知道多说无益,明明很清楚他不肯的,为何非要不死心地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
顿了顿,她转到别的话题,温声问:“下周我毕业答辩,我的设计入选了优秀毕业作品展,我想……邀请你来参观看一下,你有时间吗?”
谢鹤逸站定,低头凝视她,语气里有一点旖旎的调侃,“下周啊,不知道我的行程排不排得开,你得问问裴助。”
孟臾登时就像有些恼了,气鼓鼓蹙紧眉宇,倏地甩开他的手,抬脚往前走,“没时间就算了。”
“哎哎哎——”他伸手一把捞起她,将人抱在怀中,低声轻笑道:“这么不经逗,你毕业这么大的事儿,我当然有时间了。”
他刻意咬字强调着,仿佛她毕业真的是他心目中头等大事似的,孟臾不作声,谢鹤逸放下身段来哄她,双臂圈抱着她的腰,在月光下,低着脸细细吻她的眼角,鼻尖,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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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毕业季,气温连续两天攀升,艳阳高照,校园中已经隐约有了初夏的味道。
答辩前一天晚上,冯娉婷和姚晓晓联系好了物流公司,在宿舍热火朝天的收拾打包,准备避开高峰期,提前将用不上的东西发回老家。严嘉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床铺几乎搬空了,孟臾坐在书桌前看电脑里的毕设展示说明。
“真羡慕小鱼这种本地人,离校那天家里来辆车,一趟就搬完了。”冯娉婷喝了一口冰奶茶,随口道:“小鱼,到时候我们先离校,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办办手续什么的,提前谢啦。”
很合理的要求,孟臾却迟疑了下,才点头,“嗯,没问题。”
冯娉婷问:“那你毕业后还留在南江吗,从小到大都待在这里,不会想到别的城市闯一闯什么的吗?”
孟臾笑笑,说:“我觉得在哪里生活都差不多。”
“也是,你看我折腾这一圈,兜兜转转,最后不还是要回老家。”冯娉婷顺势感慨着。
毕业后该何去何从?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孟臾从十八岁就开始思考、筹备、着手实施,直到现在。
其实,孟臾爬上谢鹤逸床的第二天,谢晚虞就找过她。
那时谢晚虞已经病入膏肓,乳腺癌,距离诊断出来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她年纪大了,不顾医生的反对,坚持选择保守治疗,本以为五年生存期过后就算治愈,却没想到一夕之间全面复发伴随骨转移。谢晚虞参禅念佛多年,信因果,认天命,坦然接受一切的发生,所以看起来精神还好。
谢晚虞问她,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待在谢鹤逸身边一辈子?
孟臾那会儿年纪还小,骤然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回答,肯定的或者否定的,都说不出来,但谢晚虞去世前给她留下了离开这个选项的可能性,算作是当年将她带回来的报偿。
反正你又不爱他,孟臾冷静而刻薄地分析,当然,他也不爱你。
你们迟早都是要分开的,与其被动地等待有朝一日他将你弃如敝履,倒不如奋力一搏,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更好的东西值得去争取,比如相互平等的爱情,比如彼此尊重的婚姻,又比如——掌控住自己人生的自由。
应该很难吧,她几乎一无所有,却偏要不自量力跟上位者打擂台,图谋脱离他密不透风的掌控,听起来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万一做成了呢?
这实在是一件很疯狂,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热血沸腾的事。
真正开始计划的过程中,孟臾在心中反复描摹过自己动因的合理性,选择权这种东西,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诱惑实在太大,大到足以勾出她一身反骨,轻易压过了骨子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怯懦。
尽可以去试试啊,反正你铁石心肠,一面在他身边享受着他提供的情绪价值,一面又轻蔑着、抵抗着、厌倦着被禁锢在他身边的感觉。
总之,你不爱他。
所以你可以无所顾忌,任何后果都承担得起。
第20章 雕花窗
次日一早,孟臾早早起床到了教室排队等候,她准备地很充分,脑海中的答辩词早就滚瓜烂熟,台下老师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流水线地叫下一个。
孟臾鞠躬致谢,走出来,前所未有地轻松。
她站在通向科技馆的林荫道上,在人来人往中接到谢鹤逸的电话,她贴在耳边接通,听见他的声音,“回头。”
孟臾转身,谢鹤逸颀长玉立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没穿正装,一身闲适,脸上挂着浅散的笑意,和往常看起来不太一样。
孟臾快步迎上前去,边挥手打招呼,扬声叫他,“哥——”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有些耀眼的刺目,大概是从校门口一路步行过来的,他的额角已被薄汗微微濡湿,光晕笼罩在额前垂落的碎发,边缘都镶上一层浅浅的金。
真是要了命了,这人实在是有一副叫人痴迷的好皮相。
孟臾晃晃脑袋,试图赶走一些不合时宜的旖旎神思,谢鹤逸不明所以地抬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失笑道:“摇什么头?”但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也不太介意答案是什么,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又笑问了句:“怎么样,答辩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我都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提前准备了好多东西都没用上。”孟臾小小抱怨着。
“有备无患,不算是浪费。”谢鹤逸随意点评。
今天是开放日,科技馆展厅里人满为患,走几步便有相熟的学生跟孟臾打招呼,大多数是男生,可以看出来她在校园里受欢迎的程度。
有个背着球拍的高个子突然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拍了下孟臾的肩膀,“孟臾,我在群里艾特你约剧本杀,你怎么一直没回?”
“哦,我上午在答辩,没看到。”说着,她就去摸包里的手机。
男生耸耸肩,冲她比了个手势,目光有意无意流连过谢鹤逸,接着迅速退场,笑道:“那你看看有没有时间,给我回一个。先走了,拜拜。”
孟臾查看完消息,发现已经有其他人答应,六人本约满了,便说自己不去了。
她抬眸觑了眼谢鹤逸的脸色,忖度他大概是不喜欢这种拥挤无序又嘈杂纷乱的场合,细声讨他欢心,“快到了,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