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袁颂伸手取了信鸽腿上绑的信函,潦草看了两眼后,就递到灯火上烧了,半倚着凭肘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禅房内一时无话。
“阿青。”
阿青塞了一嘴的肉,说话的声音都含含糊糊:“怎唔啦?”
袁颂平静地看着她:“最近几日天气很好,想不想去外面踏青?”
阿青差点被嘴里的肉噎到,眼睛却一下子变得很亮:“怎么出去?”
以前在九重天之上,她就不是个爱社交爱折腾的神仙,比起玄女那种爱窜门、爱凑热闹的,她混吃等死的咸鱼属性更是一览无遗。
但几百年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个祠堂里,再不爱折腾的人也会对外面的天地抱一丝憧憬。
袁颂:“我是袁家的嫡长子,当然是由我带你出去,只是要辛苦你,无论如何,都不能离我十丈以外。”
命契这玩意儿,就好比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的圈,她想从圈子里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有圈子里被规则接纳的人愿意带着她,蒙混过关,却相当可行,尤其那人还是袁家的嫡长公子,这样的血脉绝不会引动命契里的禁制攻击她。
最初的那几年,她是试过离开的,结果没撑几个时辰就受不了了,后来就干脆躺平摆烂了——反正在哪睡觉不是睡?
刚吃上袁颂这只鸭子的时候,她当然也动过念想出去玩,但在命契的法阵里,有些话是无法宣之于口的。
更何况,她一个神仙,岂有向凡人祈愿的道理?
讨一顿鸭子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晚袁颂居然会主动提议带她出去。
更没想到,袁颂居然还知道命契里的禁忌,这就不能不让她好奇了。
袁颂只当没看懂她眼里的试探,问:“所以你想不想出去?”
阿青:“……”
不想说就不说呗,料他一个凡人,也害不了她。
阿青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往常你不是日日都要上朝么?怎么这次说踏青就踏青?”
别告诉她,就只能出去玩半天,那跟监狱放风有什么区别?
她都不乐意折腾。
袁颂一手支着额,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疲惫:“圣上龙体欠安,由皇后代理朝政,之前奏的几份折子被冷置了,我便告了假,想去散散心。”
哦豁,看来是官场失意,那就是能出去玩好长时间的意思咯?
阿青眼睛亮晶晶的:“就我们两个人吗?”
袁颂眼帘一抬,对上她目光里的期待,淡棕色的琉璃瞳孔里透出一点点粉色的华光,染着很淡的笑意:“不然呢?”
太久没出门的阿青当即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感慨:“那不就跟书里写的私奔一样了?”
《水经注》里,那穷书生看上了宰相府的千金,都不用花言巧语,只问对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山林里放风筝,就骗得人家好端端一个千金大小姐连夜背着包袱跟他出了城,结果风筝也不是好好放的,风筝线都勾到树枝上了,两个人卧在草丛里的事情还没结束。
阿青当时就看得很无语,但架不住那个叫温玉的作者将整个场景的描写很美,也忍不住跟袁颂探讨过这种露天行为的可行性。
只是袁颂现在也不爱跟她双修了,她退而求其次,也是可以试试那个叫风筝的玩意儿是怎么放的。
少女眼里的雀跃一半是懵懂,一半是认真——明艳的光芒炽盛如星,只稍对视一眼,生平所有的不得志和郁郁寡欢,都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袁颂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生不了她的气。
他想她想得要命,偏偏有的神仙就连撩拨人都撩拨得虎头蛇尾。
定过情的人才叫私奔。
他们这样的,算什么?
袁颂忍不住伸出手,在阿青的腰带上轻轻勾了一下,阿青不明所以,以为刚刚吃烤肉的时候,掉了孜然在羽衣上,忙低下头检查有没有漏网的油渍。
袁颂移开眼,无奈地轻哂了声:“是啊,想带你私奔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就我们俩,一起放风筝。”
真是。
好笨的一个神仙。
第12章 -私奔
阿青是被马车颠醒的,就算身下的床褥铺得够厚,也架不住山路崎岖,一觉睡醒,腰酸背痛,骨头都差点没被路上的石子磕散架,偏偏袁颂四平八稳地坐在车内燃香看书,岿然不动的姿态,俨然一副世家公子克己复礼、端方自持的做派。
马车摇晃,挡日头的竹帘也跟着甩来甩去,撞得车架叮叮当当响。
阿青揉着眼睛从卷成春卷的被子里坐起来,把额头抵在车窗边缘,很茫然地看山道一侧的风景。
青青翠翠的高木阔叶层峦叠嶂,时值正午,耀目的阳光从叶片与叶片的缝隙里透下来,像是在摇曳的清风里跳舞。
山道下是巍峨城郭,繁华的市井街道,穿行于间的百姓像一只一只缩得小小的蚂蚁,忙碌不停歇。
闻了几百年袁家宅邸内的紫檀木香气,此刻骤然间又重新嗅到天地的气息,浓郁的草木香伴随着一点点海浪的咸腥气,总会让阿青不自觉想起自己还在大荒山顶做女娲石时的那段日子。
突如其来的自由有些猝不及防,总给她一种很强烈的不真切感。
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出来了?
“今天车里点的是什么香?”
阿青挣开卷在身上的软被,单薄的一件寝衣慢慢地变出繁复的花样,淡色的立领中衣,外头是一件淡青色的对襟薄纱裙,三指宽的腰带上有描银的绣线,在漏窗而入的阳光里像星辰微闪,乍一看很有小家碧玉的温静娴雅。
仙人的羽衣会随着主人的心情幻化颜色,但大多数时候阿青都是穿淡青色的,唯有在动欲时,会在裙摆处荼靡上桃粉,在相处的有限时间里,袁颂并未见过其他颜色。
阿青打着哈欠爬向袁颂,攀住他的膝盖,将脸枕在他腿上,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是白芷雪梅,安神用的。”
难怪她路上睡得那么沉。
袁颂这人,在迷惑神仙上,真是一套又一套。
袁颂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的时候,从翠青色的广袖中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阿青很快就被他身上淡雅的冷竹茶香笼罩,目光轻飘飘地在他腕间那两道隐形的红丝咒线上定了片刻,然后又不动神色地移开:“饿了。”
神仙早就辟谷,当然是不会觉得饿的,阿青嘴里所谓的“饿了”,于日常,多半就是馋了的意思。
袁颂的目光顺着阿青好奇的视线落在车帘外。
虽是荒郊野岭,但不远处的山道中段有一片村舍,尽管午时炊烟袅袅,但阿青惯来胃口刁钻,要很精细地养着,潦草的农家小院里不会有能合她心意的食物,所以她这时候说“饿了”,打的主意多半是想下车走走,也必然不想化身隐形。
袁颂对她的意图了然于胸:“那一起下去看看能不能叨扰到人家弄一顿午膳。”
半道的村舍面积不大,零零散散的几户农居。
两人一下了马车,就吸引了不少目光驻足。
午时炊烟袅袅,村舍的烟火气十足,妇人们皆在厨房忙碌,站在路边的倒有不少下田归家午憩的庄稼汉子。
男人们的视线只在袁颂身上打量了两眼,便很自然地移到了阿青的脸上。
神仙并不会过度在意自身容貌,凡人所谓的“身体发肤”,于阿青看来,也不过就是一副皮囊,要不是她现在灵力不足,舍不得浪费,高低也可以给袁颂变几张脸让他见识一下她的法术。
只是世人却并不能超脱皮相,初识印象也逃不出最浅薄的“美丑”,众人只看一眼,就觉得眼前的少女容貌体态,无一不美。
瓷一样白的皮肤,五官静柔清冷,秀致得像冬日被雪压弯的一点红梅,干净的目光则清泠泠得像冻湖,有种遥不可及的疏离感,偏偏生一双极有异域感的墨瞳,粗看是高不可攀的神女,但细看却像摄人精魄的妖。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被太阳迷了眼,华光只在那对少见的墨瞳里流转了一瞬,再看,她的瞳孔就已经如常人无异,变成了一对漆黑的水葡萄。
少女只是很安静地站在山道旁,可周围葱翠的景色在她身后就全暗得落不下眼了。
路旁的庄稼汉活一辈子也难见这样神仙一样的人,一时间纷纷盯着阿青走不动道。
阿青好奇地巡视了一圈,注意到人群里有张年轻的脸,皮肤虽然晒得有些黑,穿布衣草鞋看着也不太干净,但胜在五官清秀不惹人厌,正打算上去跟他打听一下民间到底是哪个神仙的香火旺,人还没走过去,手已经被人牵住、握紧。
袁颂脸色不太好,声音也冷冷的:“你想跑哪去?”
阿青茫然地“啊”了一声。
袁颂把她拉近自己身前:“十丈之内的命契你忘了?”
阿青狐疑:“这村子这么小,我怎么也不可能跟你分开十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