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他说了这样多的事,最后仿佛醉鬼控制不好舌头的力度一样,轻轻地问对峙着的人:“你认识他吗?”
对面的人当然摇头,在颈后紧随而来的刺痛中,缩了下脖子而后继续摇头这个动作。
秦烛笑了笑,他在那人警惕又镇定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个新的不曾见过的人,而那人的变化与成长,也昭示着自己的衰老,与再无用处。
秦烛放下坨了的再不能吃的冷面,又问:“如果你是我的,那位故人,你会想杀了我吗?你,想过吗?”
那人呼吸一滞,嘴唇霎时苍白,但还是强自答道:“不会。”
在他答话前,他颈后莫明一轻,在他不知晓的暗处,那只早在“道阶”便被种下的,冲母蛊宿主说谎三次便会爆体而亡的蛊虫被杀死了。
随即他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对他步步紧逼的眼前人没有再多话,将银锭留在桌上,再没有多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转身没入了黑夜。
那幂篱与长衣带起的冷风,宛如一把把落不着实形的刀剑,将他凌迟了千万遍。但最后他还活着。他松了口气。
他想,秦烛大概是认出了自己的。但这样的猜想不准确,否则他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泄愤?
他怔然望着只能依稀辨得近处银丝的栈外墨黑,忽然觉得,这是他们此生命中注定的最后一面。
也好,都走到了算不清账、也不愿互相面对的这一步,到了显露真面目就不得不刀剑相向、更罔论回到从前的这一天。
他最后没有撒谎,哪怕他的确想过永生永世地让秦烛生不如死,但也没有真的预备利落杀死这个曾教自己穿衣执笔、为人立世的曾在很长时间里作为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亲过血水的人,这个已不再年轻的、也不会再用那样纯粹而殷切的眼睛瞧着自己的秦烛。
......
雨夜后,陈旧的尘埃被埋在湿漉漉的地下。往前俱是新路。
从雨夜客栈到大青观,裴怀玉的人始终跟着他,但既然相安无事、又能充作保镖,魏春羽一时也没有翻脸的打算。
大青观倒塌的神像庙屋被善信修缮,如今由几个散修道人轮流看守。见魏春羽来,他们当是客人,客气引进殿内由他参拜。
几乎已无人知晓,这里曾是魏春羽的家。贡桌与每一寸土地,都是他过去清扫百次的地方。
他微微仰头,昼光安静地伏在他身上,来往的人从容守礼、和眉善目,已经盖住了从前那段时光惨烈的收尾。
他想,挺好的,要是师父和善渊善时他们在,应当也会含笑欣慰地瞧着。
魏春羽去殿后土坡上,看望师父他们的时候,遇见了个扛着锄头套着短褐下来的少年道人,那道长好奇问他:“这里埋的,是你的故人?”
魏春羽说:“是的,我的家人。”
那道长见他神色平和,转而又问:“我听说他们是以前这里的守观人,曾在十年前下山治疫,还听说他们常接济周遭贫苦人家,甚至还给人降妖除魔,守了这一方土地安静,后来修得大成,化作大青山的护山神,不知这些是神话还是真的?”
魏春羽无声地笑了笑:“是真的。”
“那道友如今......”
魏春羽说:“我还有些路要走,等到走完便去找他们。”
小道长颠了颠锄头:“要是道友乐意,可以经常回来歇脚呀,现在住观的几个道长都很好脾气,道友不用担心!就是不知道友过去住在哪里,现在许多住处都划给善信们了。”
魏春羽顺道陪他走了一路,闻言道:“多谢。”
......
“十月十八,灵水庄,魏除邪祟,收一两白银,买胡饼、淡酒若干。”
“十月廿一、廿二,纳福镇,魏行医两日,百姓自筹钱言谢,魏不纳毫厘。”
“十月廿三,魏于山上习武,砍坏桃树若干,树主人为山下长丰镇芦四公子,邀其至家中小住比试剑术。”
“冬月初一,长丰镇,魏被砸选婿花球,为脱身使数个术法,属下们竭力追踪,三日后方才跟上。”
“冬月十四,魏公子终日不出户已有三日。”
“冬月望日,魏公子呕血,夜登小山,未与旁人会面、未言片语,见日出乃朗声大笑。”
最新的一条回报被指尖掐出深深的印子,指头的主人唤来近臣,细细嘱咐了半夜,而后画了个潦草的法阵,便消失在原地。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千秋同照镜中人(一) 惊……
渔船的舱门被叩响, 魏春羽披上挡风的外衫,起身开门。
结果刚拉开门,手中的剑就当啷落地。
万里高的皎白月光倾洒, 落在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人的面孔上。
夜深露重, 那人衣发尽湿, 面颊有伤, 形容凌乱, 抬眼看人时发梢睫尖的水气聚拢,似曳曳欲坠的泪珠:“外面好冷, 让我进去好不好?”
魏春羽由他小心地拽过自己的手, 被他冰得声音也抖三抖:“那你不安生待在宫里, 来这处荒郊野地做甚么?”
裴怀玉朝他贴近半步,双手试探着拢住他:“我们成了婚的,你不要我,总不能还不让我找你见你。”
这个怀抱挡住了江风,将魏春羽兜在符箓燃尽的香火气中。
一个皇帝,怎么不要脸起来和弃夫似的。
摔落在地的扁剑被主人用脚挑起,充作了关门的木条子。
魏春羽在眼前人絮絮叨叨时,浑身都在这个拥抱里卸了力, 暗自想, 对裴怀玉, 他还真是吃软不吃硬。
冰冷柔韧的面庞蹭了蹭他的脖颈与侧颊,眼泪和不要钱的吻仿佛急于替代来不及尽数吐出的话。
那人完全不似上回不欢而散时胜券在握的讨人厌模样,只顾着颠来倒去为从前的事道歉, 见他不阻拦,拉着他的手贴紧自己的面颊,自恃那副端庄的好皮相卖可怜:“洲君, 求求你,理理我,不要不说话。”
魏春羽捂住他那双狡诈的眼睛,松了口气道:“别哭了,三十七岁的人了。”
裴怀玉僵了一僵,睫毛缓缓轻轻地扫过魏春羽的手心,留下两道湿润歪曲的痕迹:“要只是为我色衰爱弛哭,也没什么不好。我听他们说,你生了病......”
他引着魏春羽的手,按在心口,一字一顿道——
“阿魏,我这处慌得要碎了。”
见他不说话,裴怀玉撒了手,改为半环着他,带他倒在摇椅上。
将下巴搁在他颈窝,说话时声音先牵连起两个胸膛的震颤,才到耳内,仿佛这样能叫人听得更清楚:“我先前总想要‘算无遗策’,想留住你,让你在我的视线里叫我时刻安心;后来你不喜欢和我绑得太紧,我就想看一看你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你是如何生活如何游历......”
他亲了亲魏春羽的下颌,见人朝后缩,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直至失了耐性,按着他后脖颈,将他压紧在自己身上,安生抱着,用眼睫扫着他面颊,气息游蛇似的缠扑在他身上。
“你看看我,你信我阿魏,我已歇了之前的心。”
“因为你过着的也是我们曾都向往的生活,于是我想,只要你得偿所愿,即便我看不见你,也是好的;可是,现在你病了......我没法再隔着江远远看着你,我离你那样远,我甚至没法探探你的额温,为你拢一拢飘到耳前的头发......”
“我们都得过、见过那样多可怖的、折磨的病证,我真的......怕。”
末尾的“怕”字被情绪压到地底,只剩撕破的气音。
江浪冲撞着狭小的舟木,将二人的身体契得更紧。
魏春羽垂着眼,抚摸裴怀玉头发的手猝然顿住,悄悄弯起圈住了那束头发:“你怕什么,怕我死吗?”
明知故问,怎么还要用这样不在意的语气。
还是说,魏春羽自己也害怕,他在扪心自问。
裴怀玉抱紧了他,鼻间几乎是立刻,萦绕上了幻觉似的血腥气,他埋在魏春羽温热的颈间,声音闷闷的,乱七八糟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阿魏,我求你,让我的医官看一看罢。我过来花了三个时辰,一路上我都在想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死、你可能会死,我只想过你会离开我......”
“阿魏,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像我被剁去手足鼻耳,在瞎眼前看着自己被浸入......”
紧贴着裴怀玉的胸膛泄出一声叹,那人终于受不住了:“停、停。我服了,裴怀玉你能不能别把什么都随意挂在嘴边?”
随即便是一长串呛咳,裴怀玉猛地抬头,被几点艳红晃得眼前一昏,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朝外高声喊——“太医!把太医都丢进来!”
魏春羽拉住他的手,不察抹了他一袖子脏污,见他目光回到自己身上,镇定地摇了摇头:“我没病。是灵力要出岔子了,整个修真界的灵力。”
他过去为裴怀玉移舍到现在这副身体上,损了自己神魂与寿元,但先前有灵力修补,一时也出不了什么大乱,不料修真界的灵力自蓝庭光缺位后这样快又迎来了动荡,叫他这副破陋的受过无相宗洗心潭下灵力补助的身躯,头一个显出了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