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得了,别吹风了,过两天送你回无相宗。”
  “嗯?洲君要跟我回去吗?”
  “那可别,我有点怵你们宗来着,要不是那是你师门,我都想丢个什么雷进去给它炸了......”
  等到真的送别梅长岁的时候,二人自是又避不过一番惜别。
  上了玉阶的梅长岁更是一步三回头:“洲君——洲君——你发誓我们还会再见的——”
  魏春羽估摸着这么远了他大概也听不见,就挥了挥手没张嘴,结果就看见这莽汉噔噔噔跑下来靠近了又问一遍。
  魏春羽无语道:“你走不走,要不给你造个留音盒子,里面放段我的声音,天天在你耳边吵‘会见的会见的’?”
  梅长岁脑补了下,又乐了,好歹是把鼻涕眼泪都收回去了:“那敢情好。”
  魏春羽说:“你储物袋里我塞了些东西,回去记得看,烤鹁鸽烤蜜薯的法子都在里面,自己勤学勤练,下次我检查。”
  梅长岁“嗳”了声,回头又走了两步,再转头时万阶下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树影晃动好像风中人的衣角。
  梅长岁怅然若失,但总算捂紧储物袋回宗去了,没再回头了。
  朋友嘛,这一辈子这么长,哪里就缺了几十几百次见面的机会呢?说不定下次再见,他已经是收了徒弟的梅长老了!
  ......
  这头魏春羽总算送走了他,轻轻松松地踏上了回大青观的路。
  他算是看明白了,裴怀玉沾了权势天天犯病,不能太久相处,不然要不成折翅鸟,要不自己也要发阴湿病来;秦烛太危险了,与其非要作死讨个真相,不如安生点远远走开稳妥生活。
  所以在与连玉成通过信,得知死的不是自己好兄弟后,放下心来的他预备着去大青观给师父和同门修修坟墓,再住上些时日清静清静,而后去外周游,悬壶济世、拔剑削平不公、拨正正义,做他十九岁想做的事,潇洒自在地活。
  然而大抵命运弄人,人最不想遇见什么,就偏偏要撞见什么。
  他先是在用庄票取过钱后,被在道阶外跟丢他的裴怀玉的人又盯上了,再是在一个雨夜,于客栈楼下撞见了秦烛。
  碰巧,幸又不幸的,魏春羽在那日心血来潮,为甩开暗卫,贴了张出自自己之手的粗制滥造的人皮面具。
  他也不确定甩没甩开,反正裴怀玉的人不会杀他,最多只是把他又抓回去,但秦烛就说不好了。
  夜雨昏嚣,风大得叫人忧心油灯的命运。
  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污重的长靴,随后掠过漆黑的衣袍往上,便到了那张苍白滴水的瘦削面孔。
  他老了。
  没有皱纹,没有松弛的皮肉,只是疲惫的神态与不知为何一夜白去的须发,叫人仿佛能听见他身躯内部的,由青春不在的“嘎嗒”的一声宣誓引发的,急速的无可阻挡的一场腐朽、衰老。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也许从魏春羽认识他第一面起,他的声音就先成为了生命最先衰老的部分——“客人,能拼桌吗?”
  魏春羽环顾四周,所有的桌子都恰坐了人,只他这桌坐的人最少。
  于是他低头在心里催着还没上的灌浆肉包,低了声音回:“请自便。”
  二人相对无话,大约秦烛真的没有认出他。
  直到魏春羽几下将那十来个包子吞吃滚下肚去,放了箸子要走,一掏袖子手中一空,才怔然想起不久前被乞儿冲撞一事,十有八九那就是个惯偷!
  那人见他在小二面前尴尬僵硬,及时雨般幽幽开了口:“我同他是一起的,银钱我吃完一道给。”
  魏春羽不得不按下满腹心思,作单纯感激模样冲他道了谢。
  那人见他还站着,不知要走要留,道:“坐下罢,都是无根无着的江湖客,且当有缘,我同你随意说说话。”
  魏春羽本想自身上随意摘下个物件抵钱,结果却因忧心暴露身份而无从下手,便是连日后还钱这套话都不敢说出,只好木木坐下了。
  那人还挑着面,便冲他轻笑一声:“我有位故人,同你很像。一样的呆愣天真。”
  魏春羽稳了稳心神:“我如何呆愣了?”
  “出来吃饭,丢了钱袋......剑和剑鞘也是脏的,杀过人不晓得在人衣服脖子上抹干净么?”
  “我杀的都是坏人。”
  秦烛默了默,抬眼看他,一双眼睛似风中火烛,既因情绪翻涌炽热雪亮,又不明缘由地将暗里情绪作烛泪缄默:“没说不是。”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雨夜陌路知诀别(二) 三……
  秦烛想起, 那少年第一回杀人,是在陡峭的崖壁边,自己存心锻炼他, 才放了个落单重伤的刺客近他身, 谁知道他只知道躲, 永远不晓得出手, 直到自己喊了声“含玉”, 他才知道拔出那把缀着三五个摆件的绣花长剑,挥手去挡, 甚至有几下还胆大包天地闭了眼。
  秦烛实在看不过, 才出手了结了那险些被千刀万剐但都只是皮外伤的倒霉刺客。
  那少年听得身体怦然坠地声, 才惊慌睁眼,下一刻就抓紧了秦烛腰际边的外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呜呜咽咽地问:“秦烛、秦烛,他、他是不是死了?他是坏人,他要杀我,所以我做得对......秦烛,杀人好吓人, 我再也不要杀人了!!”
  但后来, 再也没有这么糟糕软弱的人了。天阁里从没有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废物。
  秦烛想, 那十几年,真是他耐心最好的时候。
  他说:“我从来觉得自己,不算好人。天地间谁做事不是讲求一个目的、一个利益?与自己不同的, 便可被轻易冠以恶人的骂名。但只有他,说我是好人。”
  捧在手心递出的费心耍物,头一回磕磕绊绊做出的丑陋吃食, 擦干净泥土向他炫耀的新鲜野花儿,融化在阳光下的少年笑容,还有分明抽条长高了、还非要他背时,在他视线里不安分晃动的两条皮腿......
  是那一声声不知大小轻重的“秦烛”,是自家破人亡后头一回有人旁敲侧击问的自己的生辰,是在草院里捡到的被漫天飞雪淹没的紫孩儿,是自己都要找不见最后一口气,还要收回手断断续续地说“我冷,别冰到你”的破小孩儿。
  也是后来被魏家认回,偷偷把零用钱都寄给自己,传信让他安心、还说很想很想他但没在被子里偷偷哭的小魏公子。
  ......
  就是这些让他一次又一次按下早已归位的记忆,让自己忽视“魏春羽是郑濯春的血脉”这件事只是自己接受不了友人惨死生出的幻想。魏春羽,从来就不是郑濯春遗嘱里的一部分,而是给友人和友人妻子带来灾祸的恶魁的亲子!
  他知道祸不及子,可是昔日前程无量的友人断手、瘫痪生蛆病死,昔日友人的妻子被强作外室、珠胎由仇人强结、不得不跳水假死脱身,就连他们早慧的孩子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痛苦又乞求地看向他!
  他怎么能不怨,他又不是圣人。可是最初带大魏春羽的年岁里,他忘了,他忘了一切的龃龉,只记得他是故人亲子、是故人所托,而故人,是帮他赶走作弄寡言的自己的顽童、在他被夫子责骂时替他的课业辩解、与自己针砭时弊畅梦未来盛世的郑濯春。所以他把故人待他的一切的好,都转嫁给了故人之子。
  但那有一天梦醒了,命运在他耳边呓语——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忘恩负义,是他养狼为患,是他不辨良善,也是他百年后无颜见旧日挚友,以死谢罪千次万次都不为过。
  可是他不是圣人,走到十几年后的那一步,他已经没法把爱和恨分得那样清楚了。
  魏春羽什么都不知道,是自己糊涂,那么就不要怪他,那么就继续帮他,只要怪自己就好了。
  但是当魏家落魄,辞官回乡的途中,秦烛亲手斩杀了魏祯,看着那道貌岸然之人的头颅滚入黑土,却惊觉魏春羽与魏祯的面容与神态举止有这样多相似之处,哪怕他们父子分开的时间远比在一起要长。
  他心里的愤怨与悲伤就这样将过往穿成一条线,当那条线明晰可视的时候,他才惊觉这样本属“正当”的阴暗心思,就这样在他心里滋长盘踞了如此之久。
  所以在少年去往紫微山时,他没有阻拦,虽然他知道那里有多年前为复仇而设的陷阱;所以在魏副将摇晃的车厢里,自己会将匕首比上他坦露的脖颈,即便自己不会划下去,但也想这么做,仿佛就能隔靴搔痒般杀死或是告慰一些东西;也是,所以魏春羽长大后与他相撞的每个视线里,他会眯起眼,彼时只觉得阳光刺眼,现在想起,那分明也有心虚的成分。
  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想让他顺其自然地死,无论是死于意外,还是死在非今时今日自己所为的陷阱里,都好。但当他真的要湮灭在危险中时,己身又在尚未明了的暴露一切与牺牲一切也要动身的情感催动下,站到他的身前。
  秦烛头痛欲裂,他在飘摇的风雨夜中看着已至而立之年的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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