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场浩劫。
至于那避羲魔为何会自地底苏醒现身,各派有各派的说法,其中最可信的,即是说避羲魔可怖至此,并非由此间化生,而是仙境神界的东西,因不详缘故堕落此处,为祸人间。
但更仔细真切些的缘由,便都无从得知了。
自这场大战中活下来的修士,大多缺胳膊少腿、一片惨状,也有被宗门护着、靠上阶法器捞回一条命来的。而这“道阶”秘境的主人,便是幸运些的后者。
只是他也难免受了波及,一双眼睛看不见了,而心中大恸时,避光的眼纱上便会有两团下坠的血印。
联络符的那头,尘埃落定,梅长岁寻了间隙同魏春羽解疑道:“‘道阶’尊者名讳是徐潜生,原是无极宗南雀长老门下弟子,此战后南雀长老与他门内师长皆湮灭了,他不得不一个人挑起南雀一脉传承的重担。”
“那为何先前你师父说,这一境‘是斩假道士’的?”
梅长岁短促地“啊”了声,语气中满怀歉意地道:“这、这我得再问问我师父才知道......”那头远远传来招呼梅长岁快些的声音,梅长岁不得不尽快截断联络,只急急道:“魏兄你平安无碍,想来不曾拿了什么危险角色,且你又有法宝护身,应当无甚危险,你只等我要出‘道阶’时,接了我传来的符箓再点燃,便可与众人一道出去。”
魏春羽听他谈到秘境的出入,才猛地记起自己这趟是为何而来。想来在秘境中法宝无数的秦烛他们很快会找上无相宗人,要是想叫梅长岁免受波及,得快些将他从师长身边支开才行。
但他正想说些什么,腰间养伤的法宝忽然凭空隐没,被压抑的灼痛与腥呛的血沫气通通浮现,如同生出的一副尖细利齿啃噬着他的神智。
在他身体蜷缩弯折、胸口渐生痹痛之时,一片阴影盖过了他的头。
“道友,借问,熹微城是这处么?”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三) 蹊……
魏春羽蹙眉回头, 看到一张清正端庄的面容,除去被红纱遮住的眼睛,他眉长而平展, 鼻直挺如山峦, 唇角弯提起一片亲和温柔。
魏春羽几乎立刻想到了梅长岁的话——“徐潜生在这场大战中被波及, 自此坏了眼睛, 以红纱遮目, 大约是不想叫人看到自己哭泣时的血泪。不过他大约也没有什么哭泣的机会了,毕竟他上头的师长全都不在了。”
此刻, 这突然出现的盲眼道长还等着他回话。
“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要不你找别人问问?”因着腰间的伤痛, 魏春羽连气息也稳不住,音色也微微走了调,但眼睛却忍不住扒在了这人身上。
那盲眼道长应了声好,走开两步却返折回来,正巧魏春羽腰间的碧色也一现一隐,叫魏春羽忍不住闷哼一声。更加浓郁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去而复返的道人递了一瓶伤药到他眼下,踌躇着开口:“道友,你似乎伤得有些重, 我闻到很重的血气。如若相信在下, 不如收下这瓶敛疮膏应应急?”
魏春羽实在是痛得厉害, 但他还是谨慎道:“不知道友是哪个宗门的?我日后必登门重谢。”
他眼皮子底下的手握着药瓶旋摆过一个小弧度——“在下徐南雀,无门无派散修。”
魏春羽立时彻底放下心来,道谢接过了那瓶药。于心内道, 果然在这幻境中没有那样多无用的巧合,眼前之人便是化名的无极宗南雀门徐潜生,也是“道阶”的主人。
“道友是?”
魏春羽扯松衣襟之时, 摸到里头一块硬物,恰巧听得此问,便照着上头读道:“东龙门照夜白。”
徐潜生微微一怔,道:“不知道友的腰牌可否予我察看?”
魏春羽用了他的药,自是无有不肯,不料他细细摩挲过腰牌后,自自己身上掏出了块异色同形制的来,握着魏春羽手的力道渐重至微微发颤:“师弟,我即是南雀门的新门主,徐潜生!”
“先前隐瞒名姓,是我的不是。不料此番为除妖至此远地,还能巧遇同宗师弟......”
话止于此,魏春羽还有什么不懂,自己这是拿了个安全但不怎么省事的角色,虽则不会充作妖邪挨秘境主人的刀子,但如果徐潜生坚持要将他带在身边,恐怕他也很难单独行事、顾及梅长岁,甚则可能很快同有着龃龉的无相宗人和秦烛他们会面。
眼前的徐潜生果然提出替他疗伤,在除妖后护送他回宗一事。
魏春羽正头疼得不知如何应对,才能既便宜自己行事,又尽量不改变过去的事、以防生变,替他查完伤处的徐潜生又问起了宗门之事。
“照师弟平日同师兄弟相处得如何?”
他怎的知晓?就怕胡诌惹得徐潜生怀疑,反而要挨刀子。
魏春羽对上那条神秘的眼纱和那人专注的面容,偷叹了口气,咬咬牙往稳定神智的法宝上放了个半日的小结界。
随即秘境中被压抑的力量如潮水般冲散了他的神志,他没有抵抗,只留着一线迷蒙的神志,瞧着这具身体千百年前做的事。
他听见“照夜白”答道:“师父与同门都待我很好。”
闻言,这盲眼道人语声微寒:“当真如此?”
他腰间虚虚覆着的手蜷曲起来,叫那片扒着伤处止血止痛的灵力卷了边:“那为何这处,像极了东龙功法所伤?照夜白,你是与同门私斗,而后负气出走到此处的,是也不是?”
照夜白的瞳孔微微放大,如同受惊的狸奴,随后却无声地勾起个笑来,然而这笑意却分毫不达语声中:“师兄,徐门主,求你不要告诉我师父......”
他的话愈说愈情真意切,隐隐的不甘与怨忿自齿间挤出:“我实在是气不过,分明我样样都比师兄做得好,但师父还是偏心师兄!所以、所以我便同师兄打了一架。”
徐潜生叹了口气,温和宽厚的手掌轻轻落了几落在他肩头:“你师兄现在何处?”
“也在宗门外。”
“他何至于对你下死手?”
“大约是......不敢置信,没想到我会做这样的事。”
徐潜生垂下眼睛,对这和师兄闹得如此难看的同宗小师弟,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照夜白想了想,侧转面庞,看向那只颊边的手,主动补充道:“我不恨他。我从来不恨我的师兄。我只是想着,如果痛快打一架,心里会好受些。”
歪倒的茅屋挡不住箭镞样的风与雪。
“我不同你师父告状。但你的伤口还要处理,这些日子先跟在我身边罢,待我处理完熹微城中的事,再同我回宗。”
照夜白眯了眯眼,歪过头仔细瞧他的眼纱:“好,只怕会拖累师兄。”
“无极宗人在外,本当互相照顾。”
......
原本魏春羽于法宝上设的小结界不过半日,但头一回来此的他不知,依托人的记忆与残念化成的秘境中,时间并非匀速流失的沙子,它可将一个悲恸的瞬间拉得如悲恸本身一样漫长,也可于境外人一个晃神间掠过千百年。
而这被魏春羽随手一捻的半日,便是“道阶”中的两月。
熹微城这头,徐潜生仔细察查了六十又二个昼与夜,也未真正与先前作恶的大妖碰上面,反倒是掺和了不少无关妖魔的凡界事,后不得不应宗门中长老语焉不详的催促,费心设下了几处阵法,预备带着相处多日的照夜白回宗。
然而在徐潜生还未同照夜白说明回宗一事时,人却先跑了。
——事发当日,隔绝法宝的小结界终于散开了,魏春羽揉了揉僵硬的面孔,记起先前某些时刻“照夜白”古怪的神态与举动,隐隐感知到些许不妙,叫他的心落不到实处。
他溜出徐潜生用灵力化出的小屋,点开先前闪烁数次、变得烫手的联络符,那头的“千里眼”术法还支撑着,但术法的主人却对魏春羽的呼唤无知无觉,只顾埋首喊冤。
上回通讯时的梅长岁还好好的,如今他身上红底赭纹的弟子服已被鞭刑破开纵横交错的裂口,被伤处洇染得深一团浅一团。
他所跪之处,大约是某个宗门的执法堂,左右墙壁上飘浮着作戒严姿态的先辈幻影,前头是两排分坐的长老,原本东雀门门主的正中上座如今空着,分行宗主之职的三大门主,正来回唱着红脸白脸的戏。
吞没梅长岁的,是一个叫蔺千叶的弟子。他被指杀害同门、窃取秘宝,以致大战避羲魔时,原东雀门门主、也是无极宗宗主臧往一,为填补阵法中这秘宝的缺位,带着拔萃弟子炼化己身、化作阵法一处阵枢。也正是因此,自大战中生还的无极宗弟子十不存一。
梅长岁歪斜的嘴角溢出几股血沫,他的语声还不及咳呛声大:“我,蔺千叶,没有做过。那天晚上,我在替......阙离枝值夜,没有离开。”
一道怒斥劈头盖脸甩下来:“冥顽不灵!不知悔改!蔺千叶,你不仅巧言诡辩,还胆敢攀扯为整个修真界献出生命的南雀弟子阙离枝!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替你作证,即便是有人替你作证了,那段留影珠你又该如何解释?难道将刀捅进同门胸口的不是你,难道杀害东龙门照夜白、盗走化仙石的只是个同你长着同样面目的化形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