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秦烛?想找人说话?
  魏春羽简直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错,然而眼前人神色平淡如水,顾自挨着他坐下了。
  燃得正烈的薪火哔啵地炸开几声,仿佛是火边人泄出的惊疑心绪。
  然而火上浇油的是,秦烛撩开他悬垂在前胸的发束,手指正巧抵在他假皮的接口:“当心,要燎着火了。”
  “多谢,”魏春羽伸手将头发都拨到背后,朝他干笑道:“不知秦公子想同我讲些什么?”
  秦烛道:“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只是他自损根本,如今即便活着,恐怕也是废人一个。”
  皎白的月光铺在他脸上,叫明处更明、暗处更暗,他眼里有着一种强烈的情感,不是恨,也不是怀念。而是失望。
  魏春羽说:“他同你关系不好?”
  秦烛缓慢地摇头、眨眼,与此同时呼出的鼻息微重:“他是我带大的。”
  “他生得不光彩。他的父亲强占人妻,还把他母亲的原配害得惨死。”他停顿片刻,仿佛又被浸在了过去的潮水里,“所以我一开始也想杀了他。”
  “但是后来我生了病。记忆错乱,以为他是我故交之子。于是我对天地发下重誓,只要他不害我性命,我会竭尽其他所有,护他爱他。”秦烛微蜷的手指比了个起誓的手势,无奈而怔忪的笑爬上他的面容。
  “但那只是因为我神志不清。我从那段编织的梦境退出,望着眼前这个已经初长成人的少年时,心里万分恼怒,仿佛骗了我的不是癔病,而是他。”
  魏春羽咬下一角焦黑的糒饼,扎实的酸苦味浸透他的唾液,他嘴唇一抽,忍不住紧紧磕住了牙:“所以那时候你杀了他?”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二) 两……
  轮刮卷席起叶子的狂风, 叫正旺的薪火也歪暗了一刻。
  秦烛低咳了两声,魏春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涩呛的气味,那大约是用来熏衣物的特殊香料。
  他的回话也如风中火光, 忽有一瞬声音低弱下去, 那几个字眼便变得模糊难辨:“我想杀他, 当然想。他是我仇人之子, 我如何不想?但是, 我发过誓啊,我说一旦食言, 万箭穿心、不得善终。”
  魏春羽说:“真是命运弄人。”
  他语调中带着不合时宜的嘲意, 索幸秦烛分不出心神来计较。
  几根银白的长发自松散的束发绳中逃逸出来, 飘拂到魏春羽眼下颊前。
  魏春羽几乎感受得到由它们带起的,不同于狂风的,微小的激起战栗的寒意。
  而这点寒意如同尖刺,扎入他身体三十六处大穴,叫他浑身都浸在这场不曾真正止息的风里。
  只是他从未如此清醒,原来一切都如无相宗人所说,秦烛真是在紫微洞布下万道杀机之人。过去的所有照顾,只是鬼迷心窍, 或是心有忌惮。
  只是魏春羽还是忍不住想, 想起许多的细枝末节, 仿佛那是那人脱离主干、情不由己的证明。
  在自己捏碎长角乌龟,他飞速赶来,在目光将他裹了个遍后额角肌腠才松开冒汗时;在摇晃的马车上, 自己异想天开说要当皇帝,他呼出口浊气后认真审视自己的眼;在自己昏睡在沙盘前,他迟疑地揉上自己浮躁扎手的发顶, 低声道出句“我来罢”时......他有没有一刻,看着毫无防备的自己,在心里叹“算了”。
  当下的月光里,眼前的面孔还是那样熟悉,但魏春羽却不得不端起防备的陌生的姿态。
  “他知道这件事吗?”
  秦烛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答他,大约是觉得这个问题无足轻重。
  被冷风吹醒的濯濯拱起一块袖子,随即吱吱地轻唤起来,急不可耐地跳到秦烛的袖口边。
  秦烛翻掌盖住了它,一点碧绿的茸毛自指间透出。
  他盛满心事的睫毛接连眨过几个轻而短的路程:“我记得,明怯露的跟班说过,你没有家人。他们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在前些年的一场大疫里,只有我活了下来。”
  秦烛拍了拍他的后背,一线荧光便没入了他颈后皮肤。
  “你根骨很好,要是无处可去,可以来找我。”
  魏春羽怔愣着望着他眼睛。
  在他背上的手便提了一提他衣领,叫那肆虐的寒风少了一条去路:“我做很多事,给朋友的报酬比起外头的赏令来,也永远只高不低。”
  魏春羽低头,抿起所有的情绪:“那还要,多谢您看重。”
  ......
  暗阁的人很快找上他们,随即便按原计划,动用大小十余个传送阵,赶到了凌亭生所在之处——天罡门打开的秘境中。
  这秘境名叫“道阶”,由大小十余个幻境组成,乃是一大能陨落时执念所化,而因其功德至高,其中珍奇宝物均化了实形,乃是一藏宝境。只是常人落入其中,会渐失心智,被同化为秘境主人生前记忆中人物,只有心智坚定、且帮秘境主人达成所愿之人,才能得到秘境认可,携宝而出。
  天罡门之所以肯打开这宝物丰厚的秘境,是因一队出入此境数次的拔尖弟子失踪了,这才请来各门派的高人异士,组织搜救。
  而秦烛等人之所以如此坚决地踏入此地,是因手中有不受幻境迷惑的法器。
  “洲君!”连玉成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做甚么跟进来了?不是说好在秘境外的福源客栈等我么?这里多危险,要是我顾不及你,叫你出了事儿,该叫我、唉!该叫我怎么是好!”
  魏春羽道:“那位秦公子叫我跟来的。而且,如今这处不似宫里,没有压制我灵力的物件,说不准我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连玉成这才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只是眉宇间仍忧心忡忡:“但毕竟是我收了你的钱,你算是我的东家,况且我们又是这样多年的情谊,这回竟叫我拖你下了个大坑!”
  前头的明怯露被他们吵得头疼,指了脚边的大雾给他们看:“‘门’要开了,噤声。”
  趁视野模糊,魏春羽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几步,退出了暗阁法器感知的界线。
  等那乳白大雾彻底吞没了他们,再睁眼时,魏春羽周围果然空无一人。
  未散尽的雾气融进白皑皑的雪里,深冬的风将人和房顶的茅草吹得东倒西歪,不知几千几百年前的场景又因他的进入变得鲜活。
  他低头瞧着自己身上陌生的道袍装扮,侧腰内面棕色的不知名茸毛自整齐的割口翻出,一片温润的碧色被妥帖覆在腰间伤口上,也不知它是何法宝,竟叫那伤处温暖平和,魏春羽初时都未察觉。
  初入这陌生场景,他只顾着察看脖间稳定神智的秘宝,和腕上系的联络符。
  幸而这两样最要紧的东西都安在。
  传信符微微闪动,魏春羽弯了弯冻僵的指头,拂开上头的雪沫,点了一点,里头便传来被刻意压低但难掩震惊的青年的声音——“魏兄!你真也进了‘道阶’?”
  魏春羽清了清嗓子,“嗯”了声:“你现在大约在哪?同姜照夜、凌亭生他们在一道么?”
  梅长岁忽然拔高了声音:“师父!我们这是到了哪个幻境了?”
  姜照夜的回话也通过联络符传了过来:“这是‘道阶’尊主三十四岁,斩假道士的一境。”
  那头传来桄桄风声,和年轻修士隐隐的惊呼。
  随即是姜照夜更清晰的声音:“承光,是避羲魔来了,噤声。”
  头回到道阶中来的梅长岁不由心内大惊,这秘境主人竟见过那《邪事录》中可“吞天蔽日”的灭世魔头!
  他当下也不敢再出声,只悄悄往联络符上开了只“千里眼”。
  于是魏春羽得以窥见避羲魔来时的阵仗。
  无日无月的暗色里,千万黄叶自枝头、地上、天边挣扎着脱离原处,千百年前严阵以待的修士紧持着颤动的法器,无数尊者高人的法相挡在避羲魔的前路中。即便是可与山争高低的法相,在避羲魔眼前,也如同折脚矮人。
  缔结的法阵拖住避羲魔的蛇尾,举山棱为剑、翻渊覆海作笼,数不胜数的阵法燃耗着灵力、气运与寿元,终于在对峙中将躁动的避羲魔牵制住了一瞬,随即便是那魔兽反扑的怒火与天地间的震荡。
  修真界与人界,皆在这场浩劫中罹难无数,变得面目全非。
  被魔气撕裂了肢体与面孔的修士,即便是敞胸露肠也怒吼着支撑法阵的运行。
  无数人在狂风中被碾为齑粉,如同天地间扬起的一把尘土。
  八千原地坐化的佛修、数不清的竭尽修为成为枯木的修士......他们滚烫的舍利子与涌动的灵力,在地面上如探路的蛇信,打通了阵法的经络,叫剥开深渊的地裂滚爬至避羲魔身下,而后遮天蔽日的山海自八方覆压而下,将避羲魔的咆哮钉死在了八万里暗渊之中。
  于是狂风止息,飞扬的风沙与断肢残骸被埋没地下,经久不消的血腥气被新长出的河流压在堤床下。折损惨重的不仅是修真界的翘楚,还有各处重过他们性命的灵泉,修真界不过八大灵泉,此番便折去了五个,只余下神兽镇守的极远之地、无相宗内的洗心潭底与道门圣地万晨山下还各有一处留存。其余更有千百处小灵洼干涸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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