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这样看来,绿竹并非是害他的,反倒像早早扎根他体内,久候今日作修护之功来大展身手的。
  纵然当伤口愈合时,绿色也会乖顺地回缩到肌肤以下。但明怯露却无法说服自己忘记那诡异的仿若有生命的竹子。他甚至开始怀疑,完好的皮肉下也是它们,而他的经络血脉,也都被这样疯狂诡奇的竹子替代了。
  这样的念头夜以继日地折磨着他,仅仅是克制住抠挖皮肤直到溃烂的冲动,便已足够竭尽他的精力。因此,他决定出谷去找他的师父,明不秋。
  但不曾想,联络师父的法器与咒术都失灵了,连藏在一个破落石窟中的师父的命灯也熄灭了。他终于忍不住,在窟内铺着浅浅一层寒水的石块上,剥开自己遍身的痂。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单纯止痒也好,趁机把血流干也好,总都能比现在叫他好受些。
  然而就在越来越多的竹枝被暴露在寒湿刺鼻的血腥味中时,一团绿色的幽光自明不秋的命灯下飞窜而出,直直没入明怯露的胸膛。也就是那时,属于明不秋的记忆在他脑海中铺展而开。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浩劫境中救恩友(一) 同……
  明怯露看到, 年幼的自己练功时总没轻没重,每次砍断竹子时师父心疼的神情。
  看到竹叶飘洒而下,顺着自己晃悠的剑尖落到桌案上, 面前的师父在他问“妖都是坏蛋吗”的时候, 难得叹了好长一口气, 作了师父自己最讨厌的“老头做派”, 而后说:“妖不是坏, 只是没被仙认可,要是认可了, 大抵就要叫做精怪甚至仙君了。”
  那时的少年怯露因师父与书上说的不同, 还疑心是师父念书不认真, 便仔细指给明不秋看,在何行何列,白纸黑墨写着“妖者,非正道也,心邪、冥顽不化,万事祸端,当诛。”
  明不秋将书合上,记住了扉页的署名。
  继而对小徒弟说:“有些人修行, 是想修自己;有些人修行, 硬是要把自己修成仙、成神。每个人的愿望都不同, 但都这两条路都有人走通过。而后一条恰巧证实,有些仙人、神尊,原本也是人, 这也注定他们身上有脱不去的‘人性’。因此,人有好坏,神仙也有, 妖魔鬼怪也有,因为这只是划定了界线的称呼。上界称神称仙,人界叫人,与万事万物有超乎寻常联系的活物或死物,成精后就叫妖怪。”
  明怯露想了想,说:“那划定界线的那个仙人真是坏人。”
  明不秋笑了,指节叩了叩那书册署名:“和这人一样。只是,这书是何处来的?”
  “是我今早练脚力时遇到的一个小童给我的,我带他走出了阵法,他拿出了一堆石头说要感谢我,我不肯要,他就把书塞给我了。”
  明不秋“哦”了声:“要是再碰到,你可以把书还给他。”
  明怯露想了想,摇头道:“不要,我怕他赖上我。他话太多了,吵得我几乎脱不开身把三趟山路跑完。”
  明不秋说:“好吧。”过了片刻又伸指过来,夹住将将要掉入茶盏的长叶,佯作不在意地问自家徒弟,“那你觉得,我平时的话多吗?”
  明怯露笑了:“师父说再多,我都不嫌多。”
  那指间的长叶趁力道一松,如愿滑入涟漪中央。
  明怯露没能等到明不秋的回答,他感到自己被吸入了涟漪中,在睁不开的眼睑中,有幽幽的绿光透进来,叫他想起来,这些都是记忆。
  耳边突然响起幻听似的念叨——“人活一遭嘛,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话本里的少年英雄,不也总是独行、远行吗?”
  这是明不秋在明怯露问“人非要结伴吗”时说的话。
  当时听者无心,等后来又记起,身边已空无一人,但他还没成让师父骄傲的大英雄,只是被仇恨欺压出涕泪的孤家寡人。
  有一瞬间,积水滴打到石凹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放大了几百倍,最终将明怯露吞没进去。
  他在尖锐风声里挣扎着睁开眼,眼下便是胸腹的两个血窟窿,一个掏心脏,一个掏丹田。唯一奇怪的是没有痛觉,他怔怔地穿过那两个绿窟窿看身后的情景,那里站着个志得意满的青年修士,他半边白衣与面庞泼洒了鲜血,但却顾不上清洁,而是欣喜地将尚在如蚌壳般分瓣跳动的鲜红心脏与温热湿滑的妖丹高举过头顶,受着周围人的恭维敬佩。
  明怯露眨了眨眼,发现天穹愈来愈快地朝他覆压而来,而他无处可躲。
  一股强大的不甘、愤怒、悲苦与遗憾冲击了他的神魂。
  他听到这具在片刻反应过来后就要断绝最后一点残存生机的身体说,说什么?
  说想回那片竹林。
  说不该相信狡猾的人类修士。
  说他还有话没有和自家不谙世事的小徒弟交代。
  但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凭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妖?就因为一句“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就要他永丧生机?
  天穹与大地旋转着挤压他的神思。
  明怯露的神思同明不秋的彻底贴合,那股浓烈的情绪几乎要冲垮他狭小的躯壳。
  他也终于在倒地时看清了凶手的面庞。
  他见过这张脸,在江湖甚么劳什子榜的上头。
  是无相宗的凌......凌亭生。
  自绿光中醒来,明怯露感到那团告知自己记忆的光圈,仿佛不舍般拥了自己一下,而后消散在呼啸的风中。
  原来师父是竹妖。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轻轻自他心头掠过,一瞬间过去很多蹊跷都被理通了。
  随即是一个更为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想,他要去杀了凌亭生。他不得不去。
  如果是从前,他或许不敢也无能为力,但如今,这副妖异的不死竹身,竟成了他放手一搏的底气。
  他能想到,这副身体,必然是明不秋留给自己的,因着自己的确只是个被竹妖捡回的普通人族弃婴。
  他报不完明不秋的恩情。
  然而就在他预备对凌亭生出手时,遇到了被无相宗围剿的秦烛。
  那人的眼里有和他一样的愤怒、凄绝和痛苦,于是他搏了一把,用不死之身挡下一击,趁机将人救下。
  那人静静听完了他的故事,道:“我也要杀凌亭生,一为他夺我故交发妻,二为他今日受人离间,叫我折损了半只暗阁。”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结盟。
  在再次行动前,秦烛将他先安置在别处养伤。也就是这时,连玉成来找他的恩人明怯露了。
  此时此刻,正午院中,连玉成听完了全部的故事,坚定地发誓会竭力报恩,助明怯露为师报仇。
  而在明、秦二人再开口之前,连玉成忽地一拍脑袋,朝房顶上道:“瞧我这记性!我忘了说,我和我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他是我过命的兄弟,绝对信得过,叫魏......”
  话至半截,便有个矫捷人影自上滑下,声音压得低沉微哑:“卫花。我叫卫花,卫士的卫,开花的花。”
  连玉成愣了愣,刚要露出奇怪的神色,却被“卫花”捏住了后脖颈。连玉成当下便也按捺住异样,不作声了,只是在心里感慨他心眼子多,待过宫里的人行事果然小心得令人发指。
  因连玉成言之凿凿,秦烛与明怯露未再多言,只有明怯露朝着他那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容点了点头。
  魏春羽心道,要不是连玉成点出自己存在,自己早就匿声溜了;只是若被点了名自己还逃了,秦烛一向谨慎,定会将自己的真面目究察到底,如此想来,倒不如兵行险招,将对秦烛的探查转到明面儿上来,看看他此前对自己的做的事,是否与如今的什么计划有关。
  一行人收掇齐整,待明怯露在无相宗受的伤结了痂,便又启了程。
  途中却被一行觊觎他们法器的邪门佛修盯上,那打头的瘦长条身、青白面孔,带着条毒牙森森的蠢蛇,人蛇的眼睛同样狭长阴冷。
  他们不欲酣战,且打且退,直到误入迷瘴,不得不寻了处山洞修整。
  前夜里,是魏春羽在洞口守着,防着有些莽撞的野兽精怪闯进来。他仔细听着里头连玉成同明怯露渐低的语声,忽起忽止的风吹得魏春羽的困意忽浓忽淡,他终于耐不住,想丢个小法阵替替班。
  他先前为了减少秦烛的疑心,描了些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谎,其中就有自己从未修行,也不会法咒灵术。如今想来,天下修行者乌乌泱泱,便是少撒这一个谎,直言自己通些法术,也无甚大碍。谁料当时他太过谨慎紧张,竟给自己挖了这样一个苦坑。
  然而就在他手心灵力缓缓聚拢之时,一个影子突兀地盖上了他身前的地面。他急忙抖落袖子,断了动作。
  “秦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被秦烛幽深的眼睛定定盯着,魏春羽只觉得自己面上的假皮仿佛不存在了般,他语末的音调因受惊上扬。
  银发白衣的人伸手扳动被他烤焦的糒饼,语声和山中的月光一样凉:“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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