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睁大了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似乎想看看这趁乱逃跑的人,为什么去而复返,又想对自己做些什么。
第90章 第九十章 太子府葭莩之变(四) 纵君……
闯入房内的人端着药碗, 拨开不安稳的床幔,在看见他被邪毒浸染得面白失华、唇红似瘀的模样时,微微一怔, 一声轻而急的“玉铮”情不自禁地跌出他口。
裴怀玉眉间一紧, 心中忍不住道:既放不下他, 为何又要趁乱逃走。
世间能遇到牵动自己心神之人, 已是少之又少;能两情相悦之人, 更是凤毛麟角。
即便心意相通,也常有诸般顾虑。
但他与魏春羽, 实为前世今生同一人, 理当紧密相伴, 理当揣着对方的秘辛把柄,互相置于对方眼下,又在相处中与回忆自处时,生出对彼此最深最重的情谊。
这样难得的缘分,从前被生死之事隔断便也罢了,如今性命无忧、生活安定,却又因有关“志向”的分歧岌岌可危。
在裴怀玉看来,这都是能克服的事, 难道爱人还比不上出去晃悠重要吗?
思及此处, 裴怀玉轻阖的眼皮抽颤起来。
下一刻, 三根干燥的手指触上了他的额头。
向下。
划到眉间。
微微使力抚平了。
而后在山根处转了弯,并拢横过指头,覆着他竭力抑制颤动的眼睛。
随后, 那如同高山上云气掠过面颊的触觉离开,裴怀玉的颈后抵上了一道力气,将他撑起灌药。
舌上喉间, 尽是腥辣的药味。
裴怀玉佯作毫无知觉地吞咽,实则小心配合着他。
药碗的倾斜越来越大,直到剩下浅浅一泡棕黑在碗底。
后颈的手绷紧得微微颤抖,漏出喂药人不平静的心绪,急吸缓呼的气息抖落在他颊边嘴角。
但裴怀玉没有等到他的贴近,只有仿若顺着碗沿滴落到他脸上的药液。
如晨风惊动眠叶,那人的气音轻如窸窣——“你不要再拦我,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想在宫里虚度光阴,无聊到只能整日对着镜子。”
无聊?虚度光阴?
他是说宫里古板无趣,还是说自己——说他不想一辈子对着个能把自己猜得透猜到底的人。或许他早已喜新厌旧。
“你也不要因我被指摘,好好坐稳你的位子。天下之大,并无可怕的——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听见你的事迹......你见不到我,也不要担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总有四面八方的风来,总有一股可以被当做我。”
等那颠三倒四说了一箩筐话的人走后,裴怀玉拂了把脸,静静凝视着润湿手掌的清透水液。
“卫巫,把弓箭手撤了,放连玉成和他走。”
藩屏衣柜后闪出条细长人影,利落行礼道:“陛下,其他‘眼睛’要撤走吗?”
裴怀玉瞧着床边碗底浅浅一层暗色,道:“朝中又起了妖风,孤不得不立即回去,没法亲自看着他。要是再将他们也撤去,你要朕如何再找到他?魏春羽只是年岁小,贪玩一回便也由他去了,但若是再出一回刺客的岔子,你来赔他的命吗?”
卫巫被他锋利的眼睛逼得垂下了头,诺诺称是。
“还有仓松年那里,孤都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了,还能有会易容的奇人蠢物为他冲锋陷阵,要杀了孤和孤的人......嗬。”未清的余毒叫他咳出口血,他用衣料随意抹了抹,糊成一片悚人的污红。
卫巫忙道:“陛下放心,属下已遵令将人处理了。”
“果然是姑息常养奸,以德常追祸啊。”裴怀玉微微歪过头,道:“可惜、真是可惜......”
......
自古先有混沌磅礴的大雨,落到地上才被山峦丘陵分为江河湖海。
江湖上也是一样,各路英雄莽汉或因恩仇加入某门某派,或为避难遁入某地某阁,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亲疏不同的各支力量。
稍自由些的人,譬如连玉成,便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人。在他三十岁以前,他也是同魏春羽一道,为攻打北秦、再通大业向东贸易而泼洒热血的将士。在大业战捷后,他拖着满身伤病和瞎了一只的眼,拒了官授,想寻个安宁清净的地方养老,却碰巧与蜗居在深谷的神医明怯露结识,神医治好了他,只是恢复了目力的左眼仍是雾蒙蒙的白瞳,迫不得已出谷时会吓到旁人。
话说那深谷,陷在环绕的大山之中,猛兽、瘴气、法阵密密麻麻地蛰伏着,等着不知事的莽人闯入其中,就要将他们一口吞没。于是乎信鸽也是到不了那处的。
而魏春羽的讯息之所以能传到,是因为那时连玉成恰出了谷,去了趟旧居取物件。
“洲君,所以我此遭是为寻那救了我性命的神医明怯露而来,往日他出谷不消三日便回了,这回却失踪了整整一月,我担心他有什么不测。”
连玉成第三次将叠好的衣裳扯开,心绪随着话语愈发不安宁,他索性将衣服按作一团,胡乱塞进行囊里。
“尤其他是带着怪病走的,我有几次瞧见他身上有绿色的伤口,甚至还有竹头嫩芽一样的绿茸冒出,我怕、怕他治不好自己,死在外头了。”
魏春羽道:“连兄且先勿忧,若说是绿色的粗糙的伤口,未必就是古怪的疾病,民间有把长着‘绿毛’的糨糊涂在伤口上的法子,据说可以预防疮疡呢。”
连玉成道:“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有几次我亲眼看见,他破开的皮肤里长着截竹子!”
魏春羽听得瞠目结舌:“连、连兄,你莫不是看错了?人晃了眼也是常事,但如果身体里真长着竹子,那恐怕就归妖异之界管了。”
连玉成阖了阖眼,睁开眼后重重叹了一声:“无论如何,都得先找到明怯露。”
“也多谢了你,洲君。我只是将你带出,你就赠予我一大笔银钱,多到足以负担路费,叫我不必再去抢赏令。”
魏春羽冲故交笑了笑,道:“你对我何须言谢。五年前在军营里,要不是你以性命担保我的清白,为我博得自证的时间,我早被当作叛徒处死了。”
语罢,他重新支起脑袋,自鸟鸣阵阵的窗外照来的阳光,叫他买来戴着玩的人皮面具更加贴合脸面。
......
魏春羽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快就遇见秦烛。
他以为,秦烛被天子的暗卫捉住,必定难以挣脱,要是裴怀玉被前世之仇逼得狠了,必然将他千刀万剐,不会叫他撑到自己来时;若是秦烛命硬些,或许会在他重回宫闱时,与他在哔啵的地牢壁火声中再见。
但他算漏了一件事,秦烛出神入化的傀儡术。
那盛放了数年修为的壳子,被主人无情地撇给了天子暗卫,而他的真身,便这样明晃晃出现在魏春羽眼前。
仍旧是与长发相融的单色衣裳,腰间一道编绳束身,颈间一划红色勒紧雪发。那只叫濯濯的斑鴗,倒不怎么怕人了,安静地蹭在秦烛苍白依旧的面孔边,或许是受主人修为大伤所致银鬓的影响,连一双豆眼都转溜得比从前迟缓。
被这银发故人扶着的伤者,约莫三十余岁,正躬身捂着腹部的伤口,而在他手下汩汩绿汁竞先涌出,诡奇怪异。
与连玉成一同趴在屋顶的魏春羽正惊异非常,却见身边的人已忍不住自房顶跳下,高呼道:“神医!”
然而在连玉成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凛然有力的凉意,就这样抵住了他的咽喉。
他急忙朝那伤者道:“明怯露,是我,我是连玉成!”
明怯露忍住要蜷作一团的冲动,抬头定定瞧了他一眼,冲拔剑之人道:“秦兄,这的确是我认得的人。”
秦烛这才收了剑,目光凉凉地淌过连玉成的面庞:“你是做什么来的?为何擅闯私宅?”
连玉成对这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戾气逼人的眼前人无半分好感,但无奈他的恩人全然一副信赖依靠这歹人的模样。连玉成为与恩人多说上几句话,当下不得不忍气吞声,老老实实地同这歹人解释:“明神医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见他久不归家,担心他出了意外,这才到处找他。”
这时明怯露也点了点头:“的确如此。秦兄,连玉成不是坏人。”
秦烛微垂的眼睑下,打着两行睫毛的影子。闻言那影子一缩:“明公子,他刚才说,你是他的恩人?”
明怯露不明所以地道:“不错,怎么了秦兄?”
“那我想,他或许也能帮上忙。正巧也还报你的恩情。”
连玉成问:“什么忙?”
秦烛与明怯露对视一眼,同泄了口气。
——一个月多前,明怯露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怪病,他的身体一寸一寸苍老下去,从手背粗糙的皮肤开始,刺挠、皲裂,像被拔鳞的鱼那样裂开伤口。
这时他还未多么震惊,他还满怀好奇地审视过心里的每个念头:是染了什么疫毒,还是稀奇的咒法蛊术?但不久后,在那些伤口彻底敞开后,其间会露出点点绿色,如同种子般,不知从何处汲取的能量,急速生长,甚至越出皮肤长出绿色的竹节与细叶。在绿色覆盖伤口之时,他的疼痛也会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