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离得最近的护卫噗通一声跪下了:“陛、陛下,您中毒了!”
嘴唇已发青的裴怀玉后知后觉地摸到了侧颈上的细针,他眉心一攒,刚欲开口便被剧痛攥住了全副心神。
护卫扶住了他,道:“快叫太医来!”
裴怀玉自潮水般的息涌里破出头来,言简意赅道:“叫徐常青,去找人!去把魏春羽给孤救回来!”
挤出这句话后,他再也抵不过猛烈的毒性,眼前闪烁的麻点,如虫蝇张开双翅般扩散开一片遮天蔽日的浓黑,将他的神智罩入、瓦解。
却说魏春羽的确是遭了歹人挟持。
他当时在别院放飞了只被机辟困住的信鸽,目送它扑棱远时,那仆人便叫住了他。
然而他转身便撞见一张同自己全然相同的面孔!
那人朝他冷冷道:“迷路了?巧了,我就是带你去对的地方的人!”
魏春羽一边后退,一边背手抽动缠在腰间的软剑,闻言眯眼侧转头发问:“对的地方?什么地方?”
那人一声暴喝,刀剑卷着飓风挥来:“你同狗皇帝狼狈为奸,我自然——是送你下地府!”
然而魏春羽单手扶树,整个人翻飞而起,一只脚恰踩在刺来的剑上,那剑犹自不敢置信地晃悠了两下。
在那剑被加重的鞋面压得脱手前,魏春羽不屑道:“凭你?痴人说梦——你来前难道不知,我从前是做甚么的么?”
在那人微愕的目光中,长剑啷落地,魏春羽趁机反身送出一剑,手中软剑有如游龙,就要将那人的心口捅开个大洞。
然而就在此时,几支箭矢朝他射来,逼得他不得不趔趄后退。
他仰头望去,四方房檐上各趴着一个弓箭手,竟是要将他围攻困死在此处的架势。
原先处于下风的刺客,狗仗人势,此刻正顶着他的面皮冷笑:“哼,哼。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我痴人说梦,还是你必死无疑!你和那狗皇帝,一个也跑不掉!”
魏春羽咬紧了牙,若是硬拼,他必然逃不开被射成刺猬的结局;若是动用术法,或许还有生机,然而此处灵力稀薄,乃是裴怀玉亲自挑选的防他逃走的“保险”之处,仅仅是一个几步的瞬移咒,便已耗尽了他筋脉中最后一点灵气。
他闪身躲进房中,咻咻利箭卡在门窗上。
随即外头接连传来人落地声与渐近的脚步声。
片刻安静后,外头传来打斗与惨叫声,还不及魏春羽猜到发生了什么,房门便被叩响了。
他踞于房梁上,握紧了手中宝剑与毒药粉末,盘算着待人开门,要如何自上而下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然而下一瞬,外头那人陡然开口,熟悉的声音叫他简直热泪盈眶。
那人道:“洲君!我是连玉成——信鸽一直没回来,我怕你遇到不测,就提前来接你了!”
魏春羽努力平息急促的气息,并未从房梁下去开门,而是道:“原是连兄,不知近年连兄左臂的旧伤可还好?”
连玉成愣了愣:“洲君,你这是——记岔了不成?我有老毛病的地方多了去了,就是这条胳膊没啥事过啊......”
他这样答了,面前的门才被里头的人拉开,那人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连呼“连兄、连兄,真的是你!”
连玉成拍了拍他用力到战栗的双手:“我们该走了——你也看到了,这里凶险非常,暗中许多双眼睛都对你不怀好意。今天这群乌合之众,倒给了我们机会,不妨做成他们将你掳走的假象。”
魏春羽眼皮抖了两下,他没想到离开来得如此之快,他原想冬天前、在过完他们相识后的第十个生辰后,再走的。但如今连玉成已来了,又是千载难逢的宫外良机,他虽有不舍,但也当应下。
只是开口分外艰涩:“好......好,我跟你走。”
连玉成观他神色,心内也生出几分了然:“洲君,你可想好了。今日趁乱出去,或许容易,但他日再要回来,却难如登天。”
“我看,你对皇帝也并非怨恨,并非......无情,”他硬着头皮往下说,“虽然这皇帝非要娶你,荒唐得紧,但你真忍心?”
“唉,洲君,也是我多话了。我呀,就该安安心心赚你的银子,把你捎出去得喽,眼瞅着我越说你眉头越皱,都叫我恨不得最开始就闭上嘴啦。”
然而连玉成没想到,魏春羽无厘头地冒出句:“不是‘强娶’。”
“什么?”
魏春羽垂着眼,摇了摇头。
“他行事荒唐,偏要告诉天人下,他心上人是个男的,怎么能不被戳脊梁骨,引得民心动摇?还有诸多原因,也叫我非走不可,这些又岂是一句‘舍不得’,可以改变的?”魏春羽松开屏着的一口气,刚要细细续说,随意游荡的目光却忽地一凝,“连兄,刚才有个穿着红袍子、贴着我的易容面皮的人!你可看见了?”
连玉成也严肃起来:“不曾,那是做什么的人?也是刺客?想来是在我来前就跑了!”
魏春羽皱眉道:“不好!他定是顶着我的面皮去刺杀皇帝了——他刚才说,我和皇帝一个都逃不掉。”
连玉成拽住他:“你去哪?你要去找皇帝?”
“我至少得去看一眼,我看他无虞我立刻就走。”
连玉成一个不察,便被他泥鳅似的溜了出去,连玉成立时哭笑不得道:“我不是拦你!嗳!洲君,我也去、同你一道!”
他们二人踩着屋檐,在靠近前院时猫了身子,里头正是一阵骚动,随后一个仆从自内奔出,跌扑在地又很快爬起,拽着外头的护卫连声疾呼——“快叫太医来,陛下遇刺了!”
竟还是迟了!
屋檐上的二人惊得险些一个没扒稳,掉进那些严防刺客的护卫中。
魏春羽愣愣捂着心口,恨不得立即从房顶跳下去,跳到裴怀玉跟前看看他如何了。
然而一旦下去,自己又走不了了。
他问自己:你真的舍得吗?把受了伤的裴怀玉一个人丢在这里。等他醒来,会以为你在大婚时遇险了,那时他该多肝胆欲裂、多无助痛苦?
然而他又想,这样多御医都聚在他身边,纵然你去了,又能帮到什么呢?还会被看守起来,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
他还天人交战着,逐渐感到有寒凉从下颌坠落,伸手去接,整个人都定住了。
“连兄,他身边那样多侍卫,怎么会受伤呢?”
“刺客狡猾。”
魏春羽沉默片刻,低低道:“是我的错。”
“若是我早一步去找他,那假扮成我的人就寻不到空子,骗不过他,他也不会......生死不明。”
也不知方才里头是何种情况,难道裴怀玉竟一点儿没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难不成真就同那刺客连天地都拜完了?只是话又说回来,头回成婚如何不紧张,先时魏春羽自己都压不住心跳,溜到别院来透透气,因此裴怀玉即便失察,也当是情有可原。
且那仆从如此慌张,想来裴怀玉是受了重伤,也不知是何种暗器,会不会因此丧命。
不过那刺客也着实奇怪,不等洞房独处时下手,反倒选在此时,莫非是被人识破了?又或者是要当着众人的面,如怒斥他一样大骂皇帝,以泄愤怨?
他心思极繁极乱,一时堵得他大脑浑浑噩噩,他茫然侧头时恰与连玉成对上眼。
连玉成道:“我们趁乱走罢。如今也帮不上什么忙,插不了太医的手。”
魏春羽张了张嘴,伸长的脖子像冬日里的光树枝,招不来叶子、飞鸟,和其他探求的东西。
“连兄,我......”
纵然抱着迟早要走的心,但魏春羽对这一日也是期待的。
期待裴怀玉穿婚服的样子,欣喜的神采,和自己交握的手。
会在拜完堂时,和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可现在全毁了,谁也没料到,刺客和连玉成,都提前来了。
连玉成也知道些他们之间的事儿,见他如此作态,便只好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你不偷偷儿去看他一眼,放了心,肯定是走不了的。只管做你想做的去罢。”
“要是此番走不了......你加钱改日吧。唉,你这儿真是滩麻烦事儿啊。”
魏春羽神色定了定:“等我十日,十日后我会与连兄走。这几日的耽搁,我会加价弥补。”
连玉成也不跟他客气:“我在东五里的福源客栈等你,说好了,我只等十日。十日后我要去寻我恩师。”
“多谢连兄。”
......
繁疏有别的花枝糊成一团,贴在昏黄的窗纸上。
重伤也不愿离开婚房的天子,在昏迷醒来的间隙,执拗地望着随枝桠摇摆跳动的光斑。
摆在桌上的汤药,没有等到热气散尽,而是被自窗外悄无声息滚入的人先滴了一串血色、惊扰开涟漪。
划破掌心挤血的人没有看见,床上的人挥退了蓄势待发的暗卫,靠回了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