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如今凌庄又在他跟前几次三番提及“道侣”二字,叫他更是摸不着头脑——
“凌宗主是说,我的道侣?可我尚未与人结道侣契啊。”
凌庄也讶异道:“竟有如此之事?那人同魏道友容貌有八分相像,且身负紫气,大约在凡界是个有大作为且官运亨通的能人,他道自己名讳玉铮。也是他带我们寻着的女娲遗石,只说要换他道侣的安然无恙。魏道友当真不认得?”
魏春羽一口将要涌吐的血被他生生逼回,直到这时他才松了防备,想要勾起的唇角因扯到伤口猛地抽回,狼狈中是难掩的欣喜:“当真是他!他确是我最亲近之人。”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无相宗险中求生(五) 怀……
说话时, 鹁鸽踏断了魏春羽头顶的树枝,他惊得后仰,却不防撞到了身后人的胸膛。
还未及转身, 那人便扶住了他, 声音中还带着疾行后的喘乱:“阿魏, 你能这样想, 我很高兴。”
“玉铮!你不是在客房等我吗?”
裴怀玉目光严谨地将人打量了个遍, 才开口道:“我不放心。”
人就是在无相宗出的事,他怎么敢轻信宗内人会守诺诚信?
魏春羽闻言, 抓紧了他的两条小臂, 上抬的眼眸被猛地点亮。眼前人裹了满身风沙尘土, 几乎有些呛人,眉毛不适地皱起又松开,努力放松显出温和意味的眼睛里有一只充了血。
“你手臂怎么了?”魏春羽警觉地将他袖子撩起,但两只手臂光洁无伤。
裴怀玉用气声笑了笑,握住他双手:“我没事,已经快好了,回去再同你说这些杂事。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眼角弯曲时,仿佛是为了下垂放松而不是为了笑, 浓重的疲倦将温和的笑容冲得变了味, 透出些惹人好奇与心疼的意味来。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提起就叫人头疼,他不想一见面就讲给魏春羽听。
“我没有不舒服,看见你, 什么都好了。”
裴怀玉接住不顾旁人在场、径直扑倒在自己怀中的魏春羽,这人的发顶将自己的下巴蹭得濡湿冰凉,他发声时的震颤从一个胸膛传到另一个胸膛:“别怕, 等我在朝堂上立稳了脚跟,寻些修士来,把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杀了替你解气。”
“好,”委屈像开了闸,通通倾倒又洇在裴怀玉的肩颈,“除了梅长岁,他屡次帮我,和我是朋友。”
裴怀玉“嗯”了声,揽着人跟上引路的弟子。
大风吹得人几乎听不见瀑布的声响,自然也听不清人语,魏春羽用面颊贴了贴面前人的耳廓,又使劲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心中踏实得有如一颗种子没入泥土,而那土面又被铲子使劲夯实。
但半晌后,在危急时被魏春羽遗忘的一线念头陡然浮现,他几乎是扒着裴怀玉的耳朵大喊道:“阿星和蓝庭光呢——我怕他们因我被挟制了——”
裴怀玉面颊瞤动了一下,抬手把刚才说悄悄话时的隔音罩又加上了:“这样说话。”
“......”
魏春羽愣住。魏春羽顿悟。魏春羽被自己蠢笑。
偏偏裴怀玉还问:“我听郑常慧说,你的身体已大好了,难道还是不能使法咒吗?”
魏春羽干笑两声,偏过目光:“我忘了。”
“我在见到紫微洞主后,才知道你的身体是为救我衰败......”开口时,裴怀玉的眼睛飞快地连眨了几次,他深深地吸吐了一口气,道,“是我对你不起。阿魏,我们之间的账,大约是永远算不清了。”
魏春羽故意揪着他话里含糊处,奇怪道:“哪里算不清了?救命之恩大过天,你永远欠我的。这样说,莫不是不想还了?”
紧张单一的氛围被打破,裴怀玉终于笑了笑,没有提过去自己屡次替他挡刀的事、斤斤计较地搅坏气氛:“那就还不清吧,我永远陪着你,再也不敢像这次这样......”
他们脚下飞快地掠过山坡与溪流,房屋的斜顶终于出现在他们眼中。
魏春羽松开裴怀玉,率先踏进房内,在道:“终于不用住原先邪门的屋子了!玉铮,你都不知道,我原先住的地方法阵比虫子还多,我都怕动不动又有什么机关触发了,连带着我整个人都炸成血花!而且那半块你没找到的女娲石,竟然是半夜飞到我脖子上的!我简直吓了一大跳,但挂着它叫我的头不晕了,我猜是有安神之用,就没摘。”
裴怀玉在精雕细琢的梨花木小榻上坐下了,半倚着听他讲话:“我来时路过你原先住处,那里有个大阵,将你的吐息与血脉,都同洗心潭内的开天阵发连通,是个乱人神志的邪术。”
“啊?”魏春羽一边撩了撩榻角的流苏挂饰,一边也凑到裴怀玉身旁,将小半重量欺压到他身上,“那我不会变傻吧?”
裴怀玉抽手揽住他:“不会,受苦这样久、你不困么?”
在未见到裴怀玉时,魏春羽本是极怕的,濒死的绝望如同一片沉重而长久的乌云,不会下雨也不会移开,执拗地覆住他的头顶。他还找不到破开阴影的法子,脱力的疲惫让他无力嘶吼,连哭泣都只能像雨水渗进土壤、无声而憋屈。
他对着裴怀玉的好奇与兴奋,那些喋喋不休的问答,都似精神与情绪的强弩之末,仿佛只有这样做,能让他说服自己,自己已经安全了,如今的安全一如从前。
裴怀玉这一问,终于勾出了积压的困意,叫他被困意报复似地包裹。
他忍不住塌了肩膀,趴在裴怀玉身上就阖了眼,良久才迟缓道:“嗯。让我睡会儿......”
昏沉的神智甚至没有捕捉到裴怀玉口中片刻前他还关注的问题——
“那女娲石的事,你还听么?”
“其实也是蓝庭光的事。”
“嗯?”
风被阻隔在房屋之外,屋内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暖和定。
裴怀玉垂下眼眸,松了松被压得发麻的手臂,同身旁的人一齐躺了下去。
“那睡醒了再同你讲......”
《灵书》有载:一万八千年前,上界灵气膨胀,至数十仙家暴体陨落,更有成百上千的仙家自愿降落凡界避难,只是久不能回仙界,必不能以此为长久之计。因此有了“灵气下沉”的举措,这也正是凡人修仙的开始。
而为引灵气下沉设置的八个大阵里,其中一个便是无相宗的“开天大阵”,阵蛰伏于千尺潭底,以若干仙石作灵力接应与转输的媒介,放于阵眼处的莹蓝宝石,便是此番“活人祭阵”的罪魁祸首。
这宝石本是天上之物,见惯了上头的玩耍取乐之法,但与阵落地扎根的一刹那,却来到了个耳目一新的地方——自脑力之博弈到体力之蹴鞠,自繁琐之吃食到轻易的一次打水漂,都叫石头意识到凡界短命人的取乐之法的众多。
它将自己分作两半,一半即蓝山明,仍作石身镇守于潭底,另一半就是化为人形的蓝庭光。只是蓝石初次尝试分身之法,竟叫蓝庭光漏去了一瓣石魄,那恰是主记忆的一魄,于是蓝庭光便真成了无前世又不通今生游乐之法的孤儿,也被育婴堂捡了回去。
在历经了育婴堂坎坷后,长住魏府,虽则话少,但她思绪重,时常趴在院墙上瞧魏大人的院子,胆怯又好奇。那时她害怕惹魏大人生气,被丢回巷角做孤儿,便使了不少有分寸的法子讨好大人——小石刻,小画鸢,还有撞见大人时抿开的腼腆的笑。
但她从没有在大人身边看到自己送的那些物件,她浸在冰凉如水的月光中想,大约是都被扔了。大约自己的确不讨人喜欢。
直到一次深夜,自己为了将更多的星星收于眼底,坐在了魏春羽的院门外。而魏春羽熏足了应酬后的酒气,眼神发蒙地回来了,正撞见她。
魏春羽努力聚拢眼神,问她:“你有事找我?”
蓝庭光摇了摇头,翘起的发簇泛着月光的亮边,像狸奴的尾巴尖尖。
对一个缄默内敛的孩子来说,这缕头发是她唯一的逆芒。
魏春羽忽然觉得很省心,虽然没有这个孩子会更省事,连仆从每日的相干禀报也不用听了,还省一个院子,但有这个孩子,每日会有些她费尽心思的新奇玩意儿,只为讨他开心。他仿佛被一个幼小单纯的孩子当作了全身心的依托。
他摸了摸蓝庭光的发顶,和声问:“可有住得不舒服的地方?和伯伯说。”
蓝庭光又摇了摇头,半晌踌躇道:“大人喜欢糖葫芦多一点还是汤团多一点?”
“这是伯伯明日的菜谱么?”
“不是,是我打算刻的东西——我找到了一块很圆润的石头。”
魏春羽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她的宝贝石头,合拢她掌心时又问:“小光想刻哪一个?”
瞧着她纠结的面孔,魏春羽弯了弯唇角:“不要紧,不用选,小光明天想出府转转么?伯伯带你去吃糖葫芦和汤团。”
这是头一次,魏春羽为让她指认案件物证以外的事,问她要不要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