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了远的名声不重要,那陈恩的呢?
她的目光第一次摒去轻浮,像将要隐没的月光那样落在前头和尚的背影上。
第二次,是她出游听见了自己与了远的流言,甚则对自己父兄的编排、对郎府家风的数落。
虽则魏府对外宣称,夫人是去祈福,让那些流言始终不能作真,但也足够给郎盛光当头一记棍棒。
于是她回去了。只是她终归不愿意留在小院中,被人叫做“魏郎氏”而非“郎盛光”。
她无颜见父兄,她也向来就是这样胆怯自私的人。
在取旧物行囊离府以前,她将几张信纸压在桌上。
风吹起她掠过门边的衣角,也翻起半面被压在镇纸下的信纸,墨迹满面——
“金玉软绢,佳婿良缘,尽自家中取得;
“挂剑悬壶,走巷无虞,全仗父兄深爱;
“本该收起飞出去的心,捡回抛远了的规,才叫守得分寸、尽报恩情;
“却偏怪罪四四方方的天,幽幽寞寞的院,不能托住满腔志愿、消殆不甘。
“非是一时意气、幼稚之心、无情之举,只是天高水阔、人多于知、事多于知,若不使履印遍及今时目光所不能及,便是叫今日以外光阴如逝水,白白过了。”
......
“......自知行事狂妄叛逆,不求宽恕,只望父兄保重,不肖女郎盛光敬上。”
魏春羽徐声念完,合起信纸后抬眼看向郎隽山:“将军,念完了。”
人至中年的郎隽山沉默片刻,拍了拍魏春羽的肩膀:“郎家有愧于你。”
魏春羽惊讶起身,朝他深深一拜:“是洲君有愧于将军,自军营中的关照提携,到回大业后的结亲托付,没能关心夫人所思所想,是洲君辜负了将军的信赖。”
郎隽山拉过他的手,重重握了握:“如今盛光又离家了,你若有意......”
魏春羽摇头道:“谢过阿丈,只是不必了。小婿要回乡为母亲扫墓。待明日交接好公务,就出发了。”
郎隽山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说:“盛光的事,你也不要太伤心,有了音讯我会传信给你。对外就说她病倒了,不能见人,若等她想回来了......”郎隽山鼻翼煽动,略作停顿,最终叹息落下,“你先安心去罢,这里一切有我。”
“洲君拜谢将军。”
......
魏春羽做官一年半,上任时眉眼肃肃、被裹在仇恨的风雨中,下任时大仇得报,茫然回首,萧萧马啼勒不断。
离开时才发现,这一年半他留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少,要带走的除却干粮银钱,寥寥无几。
只是安排起人来费些功夫。
家仆皆予了身契与银钱放出府去。
稍特殊些的,蓝庭光寄养在郎府,走前难得大胆地拽住魏春羽袖沿:“大人,谢谢您的照拂,我长大后会去找你报恩的。”
孱姝却是带在身边,跟魏春羽走的。知道这个决断时的秦烛很是不赞成,他知道魏春羽要回紫微山,于是问他带着个只会弹琴的白面瘦子做什么。魏春羽说:“我要找的人,也许用到他、来找他。”
他最后带着用惯了的阿星阿青与孱姝拜别秦烛,思索良久,还只是朴实无华地道:“您千万保重,顾护好自身周全。”
秦烛收起在他身上滚过一遭的锐利目光,抖了抖肩膀,惊得濯濯扑棱起一溜疾风。
“我离死还早着呢,担心担心自己去吧。”
魏春羽笑了笑:“长角乌龟就留给秦叔了,还望秦叔多多挂念我。”
“上穷碧落”中,秦烛在他夺权路上死了,如今他不去搅那权力漩涡的浑水了,且离秦烛远些、见得少些,或许就能保住他的命。
马车轮辋轧过卵石,嘎吱作响。
魏春羽忽然想起汤宅“上穷碧落”中的事,那是一场他难以插手的长梦。
里面的事真由天注定吗?正如姚秋实前世死在吴玉瀣刀下,今生虽偶然避开,但最后仍死去了。
魏春羽有时会梦到大青观人掐着自己的脖子,说自己和吴玉瀣同为害首,都是大青观的噩耗源头。但他会很快自一身冷汗中惊醒,他知道一切发生的都不是自己所愿,歹人随自己而至和大义灭亲都不敢是一笔算在自己头上的冤孽债。
但无论如何,自紫微洞中初识那看似温和、但却能为捡三枚铜币豁出性命的清一道人,到大青观中遇到合适的草药会习以为常加进饭食里教他吃下、助他修习的同门二师叔,魏春羽都不曾想过最后这人会死在自己手中,还是被自己以嫉恶如仇的情态杀死的。
真是世事难料。
就连来历奇异,与他在猜忌与依恋的荆棘丛中携手踏过的裴怀玉,如今也与自己分道扬镳。
只是他要找他。
魏春羽不管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才不要一个人被两个人的过去拖住、下陷进沼泽。
他们讲好的,两个人要一起过很多个除夕,从第一声到最后一闪地看尽千万种烟火,直到在声声“新岁快乐”里真的品到无比踏实的安定,而不是每时每刻都担忧往后不再有。
而且,他也要问清裴怀玉含糊其辞的,秦烛前世的死因。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紫微洞飞夺秘宝(一) 紫……
烟波浩渺, 长杆撑过海似的湖。
船头站着两道长影。
“你说大人到这来做什么?”
“不是说来祭拜先母吗?”
“那带着那个琴师作甚?”
徐常青荡了荡酒壶,珍惜地灌了一小口:“谁知道呢?我原本还以为大人会带着姓裴的来。”
“嘿,给我一口。”阿星搓了搓被凉意刺激的胳膊, 屈肘捣了他一下, “说起来那姓裴的, 也是辜负大人错爱, 一个两个都和个秃头和尚跑了!你说, 那和尚到底有什么邪门的地儿?”
徐常青扳着酒囊,生生把他从阿星口边夺回, 只是里头已不剩多少, 他当即黑了脸:“回你的舱里去!在这儿吵得人耳朵烦, 还抢人酒喝,你的月俸呢?不会是之前都买了东西讨好夫人去了罢?”
阿星“诶诶”两声,急忙伸手捂他的嘴:“够了啊,我这就进去。你可别胡说八道,等会我皮都要被大人扒下来了......”
这时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扒你的皮作甚?”
二人都悚然一惊,待辨清来人,才喘顺了气:“孱公子,你出来透气啊?”
孱姝仰面躬身, 靠在舱门上:“是。这里很漂亮。云在水里、天上飘动, 人在它们之间, 既能抬头又能垂望,好像有无限机会和自由。”他垂下潋滟的眼睛,愉快地弯起唇角, “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这样远的门。”
看到这样宽广的世界。
徐常青从来视人剖白的心迹为废话,他朝后望了望:“大人呢?”
“在作画呢。说是曾经到这时遇到了水匪,很是惊险, 大人想画下来。”
然而快到岸边时,替困倦熟睡的大人收掇东西的阿星,惊讶地瞥见桌上那张二人相拥而眠的图画。
那两张细描精摹的相似面孔,不难看出大人画的到底是谁。
阿星没敢动,揣着一肚子话钻进了阿青的房间。
......
等魏春羽醒来,四人便兵分两路,魏春羽与阿星趁天未黑上山去,而徐常青在山下守着孱姝。
说起来,魏春羽头一次上山前带的累赘到夸张的行李,还存在山下驿馆中。
那驿馆东家早已换了个更年轻的,核对了他的寄存日期与其中物件,又收了他补上的延时费,才将钥匙交给他:“真没想到,这些老物件还能等到他们主人取回的一日。要不是里头的东西实在昂贵,恐怕在每半年一回的清理中,就被搬出去腾了地方。”
其实最初,馆内众人都以为物件主人是遭了难。因着紫微山高天寒,人又杂,冻死或被砍杀的不在少数。然而原东家在看过里头东西后,力排众议,还是将东西存了下来。
如今想来,或许是因着里头有些东西是官大人用的,他们不敢随意处置。
魏春羽道了谢,便将钥匙抛给了孱姝阿青他们,自己转身上了山。
除却在大青观和参军的年岁,魏春羽年年来这里。
并不为祭拜江鹤,只是当作一个可以静思过去或放空的地方。他上山时踏过湿滑的溪石,会想起过往托住他的那双温热有力的手,想起他主人镇定深邃的瞳仁。
到江鹤墓前时,他穿过竹林,就像将半生的路途又走了一遭,头脑被风吹得空透,分明人站在竹林中,但却恍觉自己不存在似的,遥远天地间,仿佛只有幽幽鸟叫与唳唳风声,再无其他长久永恒。
阿星说:“大人,您母亲的墓怎么建在这?”
魏春羽站在坟前,并不作祭拜,只是莫名其妙地抛了句:“只有死人给自己选墓的时候,会关心此后万年的存在之所。”
“大、大人,说的是什么?”
魏春羽心道,还能是什么。他虽不曾见到如今的江鹤本人,但也足以从无相宗人口中推断出她还活着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