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郎盛光听了就笑了:“嘿,你这和尚!我也没说我欠你,我当然知道那些都一笔勾销了。”
  和尚点了点头:“所以这茶,是还施主喜酒的谢礼。茶有气有味,在的也不只是个味道,施主大可一试。”
  他还捧着茶注视她,细微的浮尘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改变着折光的角度,而那些光落入了远眼中,映得那瞳仁清晰光亮。
  郎盛光这才发现,光下这和尚的眼睛竟是灰金色的,像她见过的一个盲眼人。
  她瞧得太仔细,以至于失了神,待她反映过来,已顺水推舟接过那杯茶,嘴里满是微微厚重的口感。
  与其说最大的印象是空白的味觉,不如说是鼻腔,那股茶气径直越过味觉的鸿沟,窜入其中,叫她几乎忍不住阿嚏。
  “呛。这茶未免太呛人了!我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冲劲,这叫什么茶?”
  了远见她满面新奇,微微笑道:“不拘于茶种,只要是用这种茶泥混茶叶的方式冲泡,都有近似的效果。”
  “不过今日用的,是我自己种的茶种,外头不曾有过。它本身没有味道,冲泡后也只有一星半点苦味,只是那股呛进气道的力量格外突出。”
  换句话说,尝不尝得出味道,喝它都一样。
  郎盛光奇道:“那你还种它作甚,恐怕拿出去白送,愿意收下的都没有。”
  “只是觉着有趣,”了远用茶杯掩住弯起的嘴角,“我时常问来客它有何味道,看他们绞尽脑汁编排的样子,十分滑稽。”
  郎盛光说:“我总觉得你另有所指。以你高僧的身份,应当是要告诉我个大道理。”
  了远“哦”了声:“吃肉的高僧,讲出来的话你当真敢信吗?”
  “要是我斗胆信一回呢?法师说过我在等时机,可否为我算上一回,那时机究竟落在何处?”
  “施主,算这么细,可是损我运势的事儿。”了远没有答应,但起身将那本拳法放到她眼下,“不如你将它带走,饶过小僧。”
  郎盛光也不与他客气,当即爽朗笑纳。大约心里还埋怨他多话,早这样不完了嘛。
  但她到底拿人手软,面上还尽然是欣喜感激,撸下本就带着别扭的厚玉指环,搁在桌上:“今日钱带的不够,先付你个零头,你说个数,改日我再送来。”
  “嗳,你可别推辞,我要是看不懂,可还要问你——如今我嫁了人,父亲与兄长皆是听武色变,竟是再不能请教他们了......”
  但话说到这份上,指环还是被推了回来:“你身上戴着的物件,当作钱财抵用,不合适。”
  “怎么,你一个和尚还怕这些?”
  郎盛光铆足气势拍了拍桌子,边说便朝他俯倾,小半个身体都和桥梁似的越过桌子的距离。
  只是那对嵌在清白面孔上的琉璃瞳仁,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住了。回神时姿态已不大合礼,而她的声音也越落越轻,问得虎头蛇尾,疑问摇摇欲坠。
  了远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寻常,他移开眼睛,无奈道:“施主何必捉弄小僧。”
  郎盛光眼前还晃着那双眼睛的虚影,连带着瞧他白净面皮、挺拔身板也觉得顺眼起来,她心底也隐隐烧灼着不安与兴奋,此长一寸,彼旺一分。
  “我说过,你要是知道我做过的事,或许就惧我怕我了......”
  她轻笑一声,中断了未尽之言。
  “和尚,我改主意了。三天后,你来魏校尉府讲经,我管你饭食、银钱,过去你拿过最多最好的报酬如何,我就如何给。等你讲完一部经,我就将书和谢礼一并给你,如何?”
  “施主,我为何要答应,去别处讲经,于我而言也是一样。”
  “不然我就揭发你吃肉。”
  “......”
  了远沉默片刻:“不会有人信的。”
  在他吃肉以前,有人如此编造诬陷他;等他真的吃了以后,人们又因为他的名头十分敬他,不会相信。
  郎盛光眼珠一转:“你这木和尚!不是那个吃肉呀。”
  了远惊得睁眼抬头,神色都空白呆滞了一刻。
  那口无遮拦的客人走前还回头朝他笑:“看来我说对地方了。”
  郎盛光所有无处发泄的不甘、愤怒,和隐埋在平淡下的扭曲而生的恶意,都因这份奇异的交集,尽数冒了头,像预备疯长的藤蔓那样盯紧了名为了远的爬架。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和尚情缘为天断(三) 忍……
  年二十, 归于俗。年二三,作人妇。
  唤作旁人,或许就收了心同夫婿好好过日子, 但新婚夜便悄悄出逃的郎盛光不会。
  她与魏春羽井水不犯河水。
  反倒把少女青涩懵懂与妇人的胆大热切都泼洒在一个和尚身上。
  大约是因为这和尚有武功孤本, 也因为他出现得巧。
  自与房秦氏去听过了远讲经, 湖边与禅房胡言搅缠过, 到郎盛光请了远到府中讲经, 朝夕相对,甚则在内同食, 在外同游, 也不过过去两个月。
  再后来, 是了远不得不离府去取故人之物,而郎盛光秉着玩闹心思悄悄跟随。
  了远负剑而行,神色并不轻松,见着她时与父兄骂她“胡闹”的神情一样。
  “我此去惊险,你不应跟随。如你不愿回府,可暂居此院中,待我事了,就送你回去。”
  郎盛光兴致缺缺:“我知道, 我知道, 你去罢, 不给你添乱。”
  但她不曾料到,了远几次三番血洇衣衫地回来。
  她问:“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样要紧?”
  问了许多次, 只一次了远出了声答她:“我必须扶助一人,那东西对他十分要紧。”
  “他是谁?”
  了远阖目不答,薄白的日光安静覆在他面上, 像是沉默的盔甲。
  “那东西对他要紧,那对你呢,也非得豁出命去取吗!你瞧瞧,如今你这和尚,不仅吃肉喝酒,还提剑杀人,哪里还像话......”
  和尚笑道:“‘杀僧’也是‘僧’。”
  郎盛光忍了忍,短笑一声:“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你插科打诨。”
  “你从前说,替我算个时机便要折损福报,那你这样改他人命格,岂不是要折寿?”
  不料和尚语出惊人:“不会,他无命格。”
  “什么意思?”
  了远摇头:“古书上云:仙人命格,往往金贵尊旺,只是在下界渡劫之时,相当进入菩提小世界,譬犹新生,但本命又非那新生之八字,若无司命提笔,便全由他自己泼墨谱写。”
  “要真有仙人......都成仙人了,做什么还要自寻苦恼下来?”
  “仙人也要按时考校,那就是渡仙劫。又或者,是为了寻东西,为了应证什么猜测。”
  郎盛光略作后退,眯眼打量他:“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一样。”
  了远仍闭着眼,没有再开口。
  只是他想,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真相就像梦界之外,梦中听闻有如天方夜谭,待亲眼见到,又如天光大亮的梦醒,出了一层,便觉外头更是真实。
  跳出轮回转生,若说前世,他与郎盛光也是见过的。只是倘若在今时说出,恐怕眼前人只觉又是荒谬诨语。
  ......
  后来了远大约取到了东西,不常出院子了,出去也是陪她同游。
  郎盛光大约也能想到,要是被人看见了,会如何编排揣测她与了远的关系,但她不在意,她甚至隐隐期望离经叛道这样的词语能再落在自己身上,那样就好像又“自由”了一回。
  她不得不承认,她从不是个对得起家人的郎家女。
  她的自由与离经叛道都要靠父兄兜底、收拾烂摊子。
  但她实在不想过那样循规蹈矩、窝囊拘束的日子,终日与狭小天空并一本账簿或女红作伴。
  她的确是自私的。
  而了远的名声与时间,也成了她自私的猎物。
  只是这样作胡搅蛮缠样的痴情人的戏码演多了,她向往无拘无束的本性又渐渐压过一切,她仍然好奇了远的面孔、躯体与经书,甚至是他的过去与注定的未来,和那份神秘而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如果说了远是一条深而黑的胡同,她已经生出了回望外头景致的心思。
  好在了远身上还有许多秘籍孤本,她像拣集市菜叶子那样翻看,也常常习练,请教他。
  这样贴合她喜好的东西,仍然能留住她。
  在一日日的朝夕相对中,郎盛光自然也能感受到了远对她超乎寻常的包容。
  她接受得心安理得。
  有时觉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些也不错。
  只是后来经历了两次转折,她还是回去了。
  一次是她心血来潮,问起了远的俗家姓名。
  “陈恩”那两个字时隔十多年,又响在她耳边。
  她微微一怔,轻而易举回想起那道轻快厉害的身影。
  那也是次恩情,但与二十岁时的解毒截然不同——二十岁时钱药两讫,十一岁时的郎盛光还被压在石土中,那只将她拎起的手,后来千百次化作虚影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最开始闯荡江湖,打的也是找到陈恩、让她看看本小姐现在的厉害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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