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然而下一刻疼痛骤然一轻,只剩下蛊虫轻微扭转带来的酥麻感。魏春羽茫然地想:他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不觉间,清一的手已经松开,他抬眼冷冷瞧着推门而入的云规,恢复了“老鸦”的声音:“什么事?”
  云规说:“房几青让我们快带着东西走,大理寺的人突然冲着我们来了。”
  等那二人一出了门,房梁上一阵异动,有人小声唤他“大人!”
  魏春羽仍旧摆了摆手,忍着不适说“别动”。
  “那些孩子,你救出去了几个?”
  “一个。”
  魏春羽张了张嘴,一时间没有出声。
  “其他,的呢?”
  “大人,我没有看见。”
  “好。你现在拿着信物,叫大理寺的人跟紧了他们。”
  “听清没有,说话?”
  阿青跳下来,拿袖子擦了擦他面上血痕,又给他喂了参片:“大人,我立刻去通知他们,您保重!”
  下一刻,门又开了。魏春羽屏息听着,幸而没有异动,看来是阿青跑得快,没有被撞到。
  进来的人是云规,他把魏春羽塞进了个梆硬的箱子,里头混杂着呕涩和腥锈的气味,和疲意一起随着摇动晃荡。
  魏春羽不知道会被他们运去哪,他的头颅和反折的四肢,被磕撞得几乎麻木。
  他在今天以前想过,清一是不是听谁挑拨离间了,或者被邪术篡改了记忆、甚至夺了舍,才这样对他?
  但没想到,一切误会和诡计都没有发生。清一只是单纯恨上了他,和裴怀玉。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错。是吴玉瀣先不仁,害死邓芙夺了秘宝,才有裴怀玉和他在紫微洞中的见死不救。后面吴玉瀣又血洗大青观,是他暴戾恣睢、狼心狗肺!该死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吴玉瀣!
  但在面对清一的怒火时,他口中拾起的反驳的话却在颤抖,因为他清楚清一是多么的悲哀、痛苦,正如他一样。而当他开口,做的就不仅是自我辩驳,还堵死了清一选择的发泄悲恸的出口。
  只是他们本该紧拥着痛哭,而后一起将那吴玉瀣碎尸万段,而不是互相怨恨残杀,甚至和与复仇无关又丧尽天良的事搅和在一起。
  魏春羽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清一怎么会那样想,又为何会与育婴堂的事牵扯在一道。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在那片血色中,真正的清一也死去了。
  暗箱的晃动终于停止,他被人扯出箱子,接上了关节,额上冷汗落进他眼睛,他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旋即脸上一凉,一块白色的面具被扣上了他面孔。
  云规说,让他参加筵席。
  “对不住,魏兄。”
  魏春羽透过白洞洞的挖空,定定看了他一眼。
  ......
  两排坐席,自最近主位处朝外延伸,满满当当坐了三四十个人。
  鼓乐齐鸣,闹得头昏耳胀,然而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自眼洞里幽幽看人,无人出声交谈。
  主位仍空着。
  魏春羽坐在中游靠下的位子,也警惕打量着周围。
  云规把他引入了座,就没有再出现,只留下一句“希望魏兄拿到想要的东西”。
  他要什么?他要的是育婴堂失踪的婴儿能有个说法,他要“两脚羊”的残暴筵席不再出现,最好还要吴玉瀣也出席其中,被一网打尽。
  他伸手去拿那暗浊的酒液,然而一只手陡然从旁伸出,拦住了他——
  魏春羽惊疑转头,那人两鬓缀着银镶白玉长流苏,凑近时仿佛那几点凉意也落在他脖颈上。
  “玉、玉铮?”
  那人将手探入他袖中:“不要动酒杯,你不会想喝的。”
  “那是什么?”
  “婴、儿、血。”
  在他肢体僵硬之时,那双手虚虚拢着他的指头,问他:“后来还疼不疼?”
  魏春羽愣了愣,回过神来:“原来是你......”
  是他用同生蛊承接了他所有知觉。
  怪不得在清一要掐死他时,蛊虫异动,疼痛却骤然减轻了。
  裴怀玉低声道:“我没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血,哪怕你自愿。所以我只是做了很少的一点、一些。”
  “我以为......你已经跟了远走了。你怎么会在这?”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很快被身边人发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不,你快想办法走,‘老鸦’就是清一!”
  魏春羽顾不及手指的疮口,用劲抓紧了裴怀玉的手:“他看到我已经发了疯,再在这见到你肯定要起杀心。你先离我坐远些,不要显得太可疑。”
  “发了疯?所以是很疼?”
  “......”
  隔着面具,魏春羽同那双瞳孔微微颤动的瑞凤眼对视,他隐约觉得,裴怀玉有些不对劲,但现在显然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
  魏春羽耐下心解释道:“我同大理寺正房长风说好了,等主位的人来了,一切罪证都被他们自己摆到明面上,就让他带人进来一网打尽。”
  “徐常青救出了孩子,你为什么还不走?”
  “徐常青?你是说——阿青?”魏春羽讶异道,原来在“上穷碧落”里成为洲君左膀右臂的徐常青,竟然这么早就跟着他了,“我是怕他们跟丢了,而且,云规有些奇怪......”
  裴怀玉截住他话头道:“你是不相信清一会杀害幼童,你还想着会有隐情,是也不是?”
  魏春羽吸了口气,问他:“你就相信么?”
  问话间,一个金冠锻袍的男子从暗间走出,径直上了主座,歌舞也正巧奏罢一曲,舞姬下去换装,场上只剩单调丝竹,冷清了些。
  那主座上的人朝侍从一挥手,便有更多的新奇菜肴流水似的送上、盛器溢羹。
  其中一道菜,是灰白黏腻的生肉,上头缀着两点青梅子,清新剔透,像鱼脍。
  但魏春羽心里有了猜测,不慎多看一眼都想呕恶。
  偏偏那布菜的侍从还笑眯眯地报着菜肴的名字,所有的肉一律以“羊”称之。末了还要朝他问一句:“云主事,你上回说这次的羊一定更嫩,快尝尝这厨子可有将这食材的妙处都用尽了?”
  魏春羽这才知道,他顶的是云规的位子。
  他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从赌坊时的蓄意结交,到三鲜阁中乘酒假气漏出的口风,再到几次告知他歇脚的小院住址,最后是让自己顶了他上筵席。
  一步步,仿佛都在引自己入局、发现什么。
  如果只是要他成为入幕之宾,要他同流合污,只管叫他交了昂贵筹码再进来便好,何必与清一作对,将他强塞进来呢?
  眼前的侍从还疑惑地瞧着他,魏春羽执起玉箸,紧着牙伸向那块白肉。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十一) ……
  鼻喉呛进血腥气, 耳边是惨绝瘆人的哭吼。
  魏春羽想起大疫时那个吞食幼童的疯子。
  他两手握满血腥,幼童的脏腑与肠子拥挤着流出,就像一道自呈的流水席。
  如今没有大疫时荒诞的“圣药”流言, 没有大旱饥荒人相食的走投无路, 但仍有这些顽劣残酷的将人肉当作珍馐的恶鬼。
  为什么在大疫、战火、饥荒中死去的, 不是这些疯子呢?偏偏是他们活得最好。
  夹住白肉的玉箸调转送向口唇, 面具下的脸苍白而无血色, 他掩在袖中的手难以自抑地抖着,冰滑细腻的衣料蹭过他空空的甲床, 仿佛提醒着那儿的红肉同他袖里的是同一样东西。
  他心里的悲哀与愤怒直冲巅顶, 叫他的身体摇晃, 他有一瞬间想什么都不顾了,掀桌,拔剑,砍翻这些牲畜不如的东西!
  然而他的人还没来,打草惊蛇就会满盘皆输。
  他借着大袖将盘中物抖入袖子,再抬眼时双目赤红,然而又强自镇定、不露出旁的破绽来。
  他朝那侍从点了点头,声音嘶哑:“甚好。”
  又问:“姚秋实呢?”
  那侍从似对他不欲多言的情态习以为常, 低声答道:“您还不知道他吗?他一向是不来的。”
  新的歌舞又腾转起来, 震颤梁栋。舞姬们换了绿色的新装, 像是衬菜的叶子,簇拥着盛宴的进行。
  见那侍从下去了,魏春羽掏了帕巾, 将那坨滚在衣袖内变得湿软黏恶的白肉摘了出来,小臂上仍有黏腻咸湿的残余,他想用水擦洗, 然而桌上只有那红通通的诡异酒液,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怀玉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风马牛不相及似的道:“古传,张生煮海大阵极阴阳、逆生死。但引阵之物极其苛刻,要取妖魔鬼怪与人之精血,得万灵供奉,引万物响应。”
  魏春羽将那帕斤团起往脚下一丢,抬头看他:“你是觉得,清一想以此复活姚春华他们?但过去在山上,他最厌恶乔天妒这等邪人邪阵。”
  “你怎么不说,他过去还当你是师侄。”裴怀玉微微一顿,轻叹道,“阿魏,姚春华死了,他已经疯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