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他还是掬了把水洗脸,原本就因神魂残损生出的头痛,被那怪人一闹,愈发猖獗地啃噬着他的神思。
  他盯着铜盆中模糊的面孔,瞧了会儿,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关于江鹤、关于魏祯、甚至是洲君的更多的事儿。但事实上,他只是发着愣。
  直到头顶的疼痛沿着经脉,一路烧到四肢百骸,每个骨节都颤抖着,几乎都要发出细碎杂乱的“咯咯”声。他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无论如何,也算睡上一觉了。
  ......
  自扯了片神魂给裴怀玉铸身,魏春羽就没安稳睡过一晚上。往往熬到眼睛发干,困意和痛意才分出个胜负,即便真睡过去了,也做不成一个完整的梦,便汗涔涔醒来。
  有时他撞见铜镜、水面,与那映着的人像对视,都觉得陌生。分明他内里生着大病,消耗生机的糜烂的疮疡蔓延疯长,但他面上只是消瘦苍白了些,一点儿异样都不显。
  他觉得可笑,等待着一天自己从内向外碎个彻底,或是彻彻底底疯了,然后抛开一切。
  做魏二公子的时候,他胆战心惊地赌着父兄的真情与假意;踏上去紫微洞的路途时,他在坎坷飘摇中只能抓紧裴怀玉这块浮木;当他从大青观弟子变成无门无派的散修废人之后,他被架在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与悲恸的烈火中燎烤着,煎熬了一千多个日夜。
  至今他二十六岁,前半段人生为活命提心吊胆,后半段人生为复仇隐忍苦奋、殚精竭虑。从没有心思轻快过。
  与他关系最密切的,也不过是江鹤、大青观中的同门与裴怀玉。除却裴怀玉都死尽了,那段最遥远的寒冷饥饿的幼年,与短暂的热闹松快的修习年月,都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他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重温一遍了。
  如今他想留住裴怀玉,许是他骨子里是很怕孑然一人的。一个人待久了,无论回望来时还是未来之路,都觉得满心茫然。
  而当裴怀玉在他身边时,他看上一眼,就觉得安定,像是抓住了过去的实体。他是陪自己走过最长的路的人。
  他倏然惊醒,拂过额角时微微刺痛——大约是昏倒是磕到了哪里。
  门外将他惊醒的人还敲着门,话语石破惊天——“大人!不好了!夫人和那和尚一道失踪了!”
  魏春羽心下一重,推门怒斥道:“胡说什么!和尚是讲完经走的,同夫人有什么干系!”
  阿星自知失言,连连点头称是:“是、是,夫人与和尚只是同日出府,毫无牵扯。是小侍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夫人走前还留了话,说是她不回来了。”
  “给谁留的话?”
  阿星挠了挠头:“带话的是府内马夫,他说是夫人院里传的话,不认得是谁。”
  魏春羽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可有说缘由?”
  “没、没有,大人——您的血......”阿星在自己面颊侧边比了比,不安地看着自家黑脸的大人。
  魏春羽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一把:“无碍。你同我去夫人那里看看,再叫人去一趟临水院。”
  阿星正疑惑道:“去那里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从回廊的石栏杆上翻过来,灰扑扑的衣裳甩出猎猎劲声,待他落地抱拳,才叫人看清面容:“大人。”
  魏春羽心道不好:“阿绿何事?”
  “阿绿”深吸了口气:“临水院裴公子出门了——您之前说的,要我留心着他的去向。”
  “现在他人在何处?”
  “阿绿”疑惑道:“自然是在府外了。”
  “你没拦?我先前是怎么嘱咐你的?”魏大人不由抬高了声儿。
  “大人叫我出手,我的确伸出手了,但他还是要走。还说我......是根蠢木头。”
  望着恹恹的少年,魏春羽目光如死水地拎了拎单边唇角:“对,蠢木头。”
  魏春羽决定,等下次见到秦烛,一定好好和他谈谈给小孩找个教书先生的事儿,至少别连话都听不懂,反而把他们的主子气得胸闷胸痛,想吐血。
  阿星仔细瞧着他的神色:“大人,那临水院还要人去吗?”
  “不必,人都没了还去做什么,去看着水吗?还有——给我院里排两个身手和耳力出挑的人,值夜。阿星阿绿,你们先跟我去夫人那。”
  今日到底还要发生多少事?凌亭生、郎盛光、了远、裴怀玉......
  魏春羽捏住一片松落的叶子,摇着头抬脚朝郎盛光住处走去。
  为什么掺和进来、站在阵眼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了远。
  或许是姚春华总说,儒道佛三神三怪,了远算其中一个,听闻他得高人传法,出山后斩尽沿途魑魅魍魉,斩完就一边擦着刀上的血,一边就地给刀下亡魂超度,后来那些邪修鬼怪都对他退避三舍,沿途城镇太平了少说三五年。只是法术界外,知之者甚少,只当他是寻常和尚。
  魏春羽过去几月不敢和他正面起冲突,只暗地加了几倍的人手看着临水院,也祈祷裴怀玉不会跟了远走。
  然而,果然,自己一失去作为新壳子的价值,那人便弃他如敝履。
  正欲冷笑时,他背后却幽幽传来一句——“大人,我叫阿青哪。”
  手里的叶子碎成了渣。
  根本没有余力记名字的魏大人没回头,只是脚步一慢,略仰起头看了眼天,觉得心更累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九) 胆……
  “听说了么, 魏校尉的老婆跟人跑啦!”
  “魏校尉?哪个魏校尉?”
  “自然是骑大马回京时,穿着红色甲胄、头发绑得高高的那个......嗳呀,就是最俊的那个!‘后来时’书斋不是还卖他的小像吗?就那个!”
  “哦噢, 原来是郎隽山的郎婿啊。那么精神的样貌, 又是个官儿, 他婆娘咋还跑了?”
  “是啊, 那奸夫究竟有什么能耐?”
  “嘘嘘嘘!你们凑近来——我侄子在魏府做花匠, 可知道些内情!话说那奸夫居然是个秃头和尚,听说模样也不多俊, 只会讲经, 结果在府里、当着那校尉的面儿, 就和人家老婆阴差阳错看对眼儿了......”
  “那校尉不得气死啊?”
  “可不是,听说魏校尉告了好长的假,放了话,说要查遍所有进出大业城的秃头呢......”
  “......”
  在传言中与秃驴不共戴天的魏校尉,正抱着个秃头小童、神色莫测地与黏牙的樱桃煎较劲儿。
  他字斟句酌地见过了郎隽山,处理好了郎盛光的事儿——这对翁婿互相宽慰表歉,又敲定口径道郎盛光是去寺庙祈福小住,免得人言可畏、场面难看。
  好不容易给这事儿收了尾, 魏春羽面上挤出的哀伤在告辞转身那刻就掉光了。
  他两肩一塌, 赶远了阿星阿青, 把自己丢进热闹的街市里放空。
  不料却碰到了杂耍班的黑葫芦,他惊喜地抓住魏春羽的袖子,把细碎的糖渍抹了他一手。
  魏春羽挟起小童的腋下, 将他举高了又放下,惜字如金地评价道:“胖了。”
  黑葫芦将嘴里剩的糖咬碎了,睁大眼点了点头:“泥面孔, 你走了以后由师兄回来了,带我们吃了好多好东西!不光是我,大家都旁了!小白都胖了一圈,把顶他的老师傅都压得闪了腰!”
  “都吃了什么?”
  黑葫芦乐得“嘿嘿”傻笑,手臂一挥直直指向扛着甜食筐子卖的老伯。
  老伯眼睛一亮,立刻挤过人群凑上来:“公子,给孩子买串樱桃煎吃吧!可甜了!樱桃都自家种的!”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大的小的各捧着份樱桃煎把牙黏住的缘由。
  黑葫芦一天破例吃着了两回甜食,笑得瞧不见眼,他口齿不清地说:“泥面口,泥周于笑啦!”
  魏春羽好不容易把嘴里的糖团咽下去七七八八,捏住了黑葫芦的腮帮子问他:“师傅呢?你怎么自己在这儿?”
  黑葫芦指了指嘴巴,摇摇头,又妄图像刚才头一回被问那样糊弄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眼睛微微睁大了,挣扎着下了魏春羽的怀抱,朝后一藏,叫魏春羽遮住了他自己。
  “怎么了?”魏春羽还提着两袋樱桃煎,奇怪地转身问他。
  黑葫芦皱着眉毛没理他,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巴,然后战战兢兢地朝魏春羽身后的人探出半边脑袋来——“由、由师兄,姚哥哥......”
  魏春羽僵硬地转过身,那被黑葫芦喊出名字的两个人正隔着街道盯着这块儿。
  那两人的装束一黑一白,一眼就叫人觉着他们手上缺了哭丧棒和索命钩。
  黑葫芦才想叫魏春羽把樱桃煎藏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刚才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不见了。他迷茫一刻,随即就被走近的黑白二人挨个抱了一遍。
  “小葫芦怎么乱跑,被人抓走了吃了可怎么了得?”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瞧着眼熟,小葫芦告诉哥哥,那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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