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要是有,魏兄不想试试吗?”
  夹起的鱼脍一抖,掉回盘中,魏春羽作犹豫状,最后还是摇头道:“云兄说笑了。若是那孩童的家里人找到我,我岂不成了杀人魔了?”
  云规歪头打量他,静默一瞬,陡然哈哈大笑出声:“你瞧!我只是开个玩笑,魏兄你还真的考虑起后果来了。”
  那剔透的鱼脍又被夹起,被云规送入口中。
  二人又抬了几次酒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二人的目光远不如话语那般轻松,一点儿不肯松懈地做着状似无意的打量。
  “这次怎么不见张兄同你一道?”
  听问,云规微抬了一边眉毛:“这里又无博戏,张雨生嗜赌如狂,他才不会为此特地来一趟。”语中,他话头一转,散漫地笑了两声,“不过告诉魏兄也无妨,近日他的确遇到了些麻烦,脱不开身,要是老天不帮他,指不定要下大牢呢!”
  “哦?究竟是何事?云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如叫我看看搭不搭得上手。”
  云规长叹了口气,欲要开口时,又叫住了路过门口的店小二:“那梅子片鸭等了好些时候,酒都要喝空了,怎的还不上!”
  店小二被他训得一愣,旋即赔笑回道:“贵客息怒,我马上叫他们手脚麻利些,立刻就送上来!再给您二位添壶酒,向您陪个不是。”
  云规也是喝大了,转头绕着舌头问魏春羽:“我方才说到哪了?”
  “说到张雨生的麻烦。”
  “啊、啊,是!就是这个麻烦!这还要从我们育婴堂的一个小工说起......”
  原是那育婴堂中,有个处理琐事的帮工,叫房几青,堂内看护幼童,外出照顾大些的会走路了的孩子,都是他做的。虽则他性子孤僻,但但手脚麻利,众人都很放心他。
  只一样不好,他有个闹事的嫂嫂。
  房几青的哥哥是打北秦时战死的,他嫂嫂自成了遗孀后,最初还只是以泪洗面,后面渐渐生出些疯癫,只有在四岁的孩子面前才正常些。
  然而前些时候,孩子走失了。正巧走失那日张雨生上了门,给房几青带了几条剖好的鱼。房几青的嫂嫂见了,指着渔夫那把带血的剖鱼刀,就说是他杀了自己孩子。甚至吵闹之下,还告到了官府去。
  原本到这里,也只是一个失心疯的妇人发狂攀咬,然而官兵的确在张雨生的住所外,挖出了孩童白骨。
  众人无不骇然,谁能料到,原先以为只是手脚不干净的张渔夫,竟成了个杀害孩童的恶魔!邻里们一想到自己也领着孩子去他那买过鱼,就不寒而栗了。
  云规叹了口气:“此事定有隐情,我不信张兄会做出这等事。且不说那房几青力争,孩子是走失,不是被杀害,张兄也无作案动机与时间;便是那白骨,拼出来竟有二十几具,若是说一人所为......我自己想啊,那是旁人埋来栽赃的也说不定。”
  魏春羽突然道:“我还记得,半个月前张雨生还说有桩大生意,真是世事无常。”
  云规微微一怔,喃喃道:“说起来出事那天,就是他要做生意的时候。”
  楼外孔明灯浩浩荡荡飘起,星点光亮落入云规的眼睛,他眼睛发直一瞬,又低头避开了。
  ......
  从三鲜阁坐车回到魏府,已经是傍晚。
  稀疏的柳叶分割着霞色。
  孱姝用手挡着光,瞧了会儿风里的梭叶,奇怪道:“往年这个时候,柳树不都很茂密的么?”
  阿星自车轼纵跃而下,抢着迈步到魏春羽身后,意味深长地说:“是因为还没有到离别的时候。”
  魏春羽微微讶异,转头看他时,阿星还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你这是学的谁说话?”
  伤春悲秋,文绉绉的。
  阿星讷讷一笑,撤下了加戏的手:“是夫人说的。”
  夫人?是郎盛光啊。
  这称呼实在耳生。
  孱姝也顺势疑惑道:“怎么都不常见大人和夫人同行?”
  魏春羽噎了噎,心道郎盛光在府里的时间都没有在庙里多,他哪里寻个巧合时间和人“同行”?更何况,他对郎盛光恐怕还没有阿星熟悉。
  然而他面上不显,只作不悦道:“她喜静,你们平日也不要去打扰她。”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八) 大……
  离了房内的冰盆, 魏春羽一开门便被热浊气扑了满脸,呼吸也被压得沉重。
  若是还在大青山,若是根基不曾在“上穷碧落”中被毁去, 一个小小的清凉咒就能免受夏日之苦。
  只是那样轻快的日子, 都恍如隔世了。
  夏夜云色浑浊, 灰压压地沉低了, 遮天蔽日, 瞧得人更喘不过气来。
  魏春羽正要收回目光,忽然臂弯一痛——
  “谁!”
  那枚偷袭他的小石子被他牢牢踩在脚底, 腰间的剑“蹭”地出鞘半截。
  然而周围黑影重重, 晃得眼睛模糊;也不要说一星半点儿的人声, 就是蝉潮,都受惊似的停了一刻。
  就在他按着剑与那神出鬼没之人对峙时,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呵笑。
  剑瞬时彻底抽出,游龙似的刺向那房中来客!
  然而那人飞身轻点,单脚落在他剑身上,叫那宝剑弯折了几分。
  魏春羽眼似寒芒,抽剑又砍,那人却朝后一翻, 轻巧落地——
  正巧与他对视。
  “是你?”
  看着那人大白鸟似的衣摆, 魏春羽皱了皱眉, 惊疑出声:“你是半月前劫囚那人!”
  大白鸟有些意外地歪头瞧他:“唷,你也在?真是有缘。”
  分明是个不请自来的无礼之徒,却心安理得地倚在他的榻上, 那铺展开的流云似的衣服......不会在这夏日也半月未换吧?
  魏春羽被思绪拐去了奇怪的地方,面色更黑:“你深夜潜入校尉府,究竟意图何为?就不怕我把你抓了交送刑部?”
  被剑气斩灭的烛火颤巍巍复燃, 映在那人风雅俊秀、洁白如玉的面庞上,他目光闪动,笑得意趣盎然:“你便是江鹤的儿子?她的儿子,竟然在朝堂做官。”
  江鹤。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耳边。
  或许真的太远了,那个名字早被埋在了紫微洞的乱石里、被挡在了大青山前,也更加跨不过时间的浩瀚烟波。此时此刻再被提起,他竟然很平静,甚至还有闲心腹诽:江鹤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一个紫微洞、一只大白鸟,还不让他安宁。
  “你是江鹤的什么人?”
  大白鸟一抡袖子,将烛火扇歪了,摆出个曲膝托脸的动作,自以为潇洒道:“你觉得我是她什么人?”
  魏春羽见他绕着弯子,两句三句都是废话,便压了眉头将剑一横,朝门外一指:“劳驾——您出去。”
  “说白了,无论前辈是谁,都与我无关。在下只想睡个好觉、求个清净,不想与前辈在此来回推拉劳累口舌,还望前辈换个人消遣。”
  不料那大白鸟忽然“切”近了他的身,一手卸掉了他的肘关节,在那把剑在主人惊愕的目光中“桄榔”落地时,搭上了他的手腕。
  魏春羽痛得头脑发昏,熬过一瞬的面目扭曲,他伸脚就要去撂倒他,不料这人脚底生根般岿然不动,而想要卡他脖子的另一只手在半道就被游刃有余的截住了。
  大白鸟微微抬起了半边眉毛,笑中是明晃晃的嘲讽意:“你这身手,恐怕也只能欺负欺负幼童。不过——”
  他松开了被捏出苍白指印的腕子,“啧”了声:“不过比不上你的根基,这是做过了什么自掘坟墓的莽事儿?要是根基不坏,你这副根骨......倒勉强够得上入我无相宗的门槛。”
  说完,他又一个巧劲儿,将脱臼的关节推了回去,手中的那条臂膀猛地一震,而后是痛极了的战栗。
  大白鸟疑惑地抬头,撞上那张苍白汗湿的面孔,大约是与江鹤相像的那三分,叫他破天荒生出一丝多事的善心:“但要是你诚心想修补根基,有我无相宗少宗主的助力,未必做不到。”
  无相宗?又是无相宗。
  魏春羽语调上扬地“哦”了声,像是在认真考虑,然而下一刻蜡烛光灭,剑身引风鸣啸,乘着新仇旧怨劈下!
  那冰冷血迹溅在他面上,黏在他眼睫间。
  无相宗?
  甚么无相宗少宗主,也不过如此。
  然而迟迟没有倒地与痛呼之声,魏春羽眯起眼,那稀薄的月光落入,隐约照清他刺中之“人”——竟然化作了一张纸片!
  是傀儡术。
  那纸片无火自燃,幽幽蓝光中,那人真身的传音透着些恼怒:“竖子不识好歹!往后你要修补这根脉,只能再来求本公子!”
  魏春羽一脚踩上去、盖实了,又碾了碾。
  他冷嗤一声:“装神弄鬼、跳梁小丑。”
  完全不管百里外的少宗主几乎被他气歪了不存在的胡子。
  他拾起剑,摸了把脸,上面的血迹也消失不见,只是触手冰凉一片,告诉他不是犯了癔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