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或许是因为清一的死而复生,或许是因为了远的出现。
然而那股又冲上来的火气,却被一个突然而结实的拥抱扑灭了。
他语声一断,呼吸间都是裴怀玉身上的苦药味。
“阿魏,没事的。逐迹蛊只要一点精血,我不催动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知晓清一死而复生,对你冲击太大,但在查清之前,不要自乱阵脚。”
魏春羽肩背一抬一沉,声音闷闷的:“玉铮,对不住,我......”
裴怀玉自觉哄好了人,两臂一松:“不急着说。他们现在往东边去了,我们先跟上去。”
魏春羽环住他腰身的手还没放开,当下面色微僵,自牙缝中挤出了声“好”来。
然而二人一路跟随,却未见到什么异常,既没有“黑乌鸦”找上门来,也不曾从那二人对话中窥得什么异常。
只是,那的确是清一。
笑得清浅,眉目舒展时,似全无心事,也不曾发生观中惨剧、不曾间隔四年光阴。
......
长春东街的杂耍班,魏春羽人没有回去,只送去了果脯、木傀儡和竹叶编的动物小像,外带一包碎银。那是平日里小童总在耳边念叨的东西。
他耳边几乎响起了他们的欢呼,他们也一定会和新来的小徒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师兄!”
想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
车厢摇晃,大约是荒郊野外的路太难走,车马猛地遭了个颠簸。
闭目养神的魏春羽被磕到了脑袋,冷不丁睁了眼,正巧撞上对面人忐忑的打量。
孱姝被他目光冰得猛一激灵:“大、大人,我给姐姐立完衣冠冢就回去,绝不多留!”
说话时,他还紧紧抱着那团粉色的流苏襦裙,本就秀丽的眉目被粉色一衬,竟有些相得益彰的意思。
要是杂耍班里的小童见了,估计又要缠着人不放,撺掇他去吊嗓子了。
孱姝见他容色软和下来,竟然又大了胆子,憋出一句:“大人,您是好人。”
魏春羽被夸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车厢那头的人自佩囊里变出个小盒子,搁在小桌上一点点推过来。
魏春羽没伸手:“这是做什么?”
孱姝的目光胆小,但眼睛却极亮,因着那张清白的面孔,说话时三分诚意也能被衬成十分:“我想谢谢大人。这是宫里养剑的方子,外头卖的鸊鹈膏难闻,这个方子清爽许多。”
见魏春羽打开瞧了,他悄悄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起来:“我知道我给大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大人总是凶......胸有沟壑,哪怕嘴上训我,但其实并不曾真的害我、逼迫我。我知道大人是好人,这回还帮我给阿姊筑碑......”
“铮”地一声,剑身嗡鸣出鞘,劈断了孱姝的下文。
“大、大人?”
魏春羽抬头,寒森森地瞥他一眼:“谁同你说的好人坏人,没用的人我随时能砍了去。”
刚刚还聒噪的人登时噤若寒蝉。
唬完了人的魏校尉将剑一收,又抱着它阖目养神了。
但虚空中的念头没转过几番,耳边就隐隐飘来了吸鼻子的声音。
“......”魏春羽觉得头疼。
他不该因为顺路捎这麻烦一程的。
等了一会儿,那声音不减反增,如蚊蝇不停,让人心神不宁。
“我......大业战场出来的人,不会滥杀无辜。”
孱姝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但也如他愿不哭了:“我、我知道,我听曲子里唱过的,‘将军剑下斩亡魂,不斩冤魂’。”
后面半句是“皇帝身边有良臣,无忠臣”,他没敢唱。
魏春羽迷迷瞪瞪地想,果然这人同唱曲有些干系。
......耳边也终于清净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七) 魏春……
左边是倾斜的草坪, 右边是泛金的水波。
太阳高悬在山尖,照得白羊的毛发晕出蓬松柔和的边缘。
那只唯一纯白的山羊就这么抖着耳朵走近人,闻得到动物身上皮肉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呛气味。
风好像穿过人, 又好像全透进了人的身体, 慢悠而长久地打着旋儿。
白袍黄领的束发青年只是蹲在河边岔了个神, 就被白羊拱到了河里。
直到他扑腾着立起身, 还挂着张懵然的冷脸。
正在夯土的阿星听见好大的“哗啦”水声, 连忙转身,结果看见自家大人水淋淋地站成了一长条, 衣裳都紧紧贴在身上。
他从没见过大人这么细一条......
“别笑了, 快来扶我一把。”
瞅了眼正抱着衣服说话的孱姝, 和帮忙挖坑满头大汗的阿星——都不能骂,在暖和的光和湖水里,魏春羽简直快要没脾气了。
才叹了口气,就发现朝自己伸来两只泥爪子,魏春羽朝旁一躲,没料到那实诚孩子也掉了下来。
水花大得溅了两人满身满头,也叫冢边的白俊青年停了掏心窝子话的举动。
“大、大人,我也要跳下来吗?”
......
半晌, 魏春羽也帮着立好了衣冠冢, 甚至还将那只最皮的白羊赶远了些, 才蹲回河边洗手。
郊外人少景阔,人的心性也不由得自由散漫了几分。
孱姝瞧着落汤鸡似的魏大人,舌头也不打结了, 还主动凑了过来:“大人想到什么好事了吗?”
魏春羽奇怪道:“为什么是好事?”
“大人笑得都眯眼啦。”
倒影里的魏大人眉梢轻扬,面容松快,但与岸上的一个对视后, 嘴角又回落了。
“我过去住在山上,也有这样舒意的风。”
“后来呢,大人为什么下山了?”明朗的景色叫孱姝的好奇心也统统释放出来,他全然没有在意阿星的挤眉弄眼。
话的尾音落到河水里,在沉默中浸得冰凉。
良久,魏春羽才道:“那你为什么出宫呢?”
他形容孤寂,咬字残忍——“当然是,一起的人都死光了。”
......
离开的车马漫长,魏春羽始终闭目等着车轮嘎吱声的一个戛然而止。
他不太想睁眼看到气闷又忐忑的孱姝。
他说那句话刺他的时候,打的的确就是大家都别好过的念头,但等人真的一言不发生闷气去了,他又觉着憋闷。
如果是裴怀玉,一定会笑眯眯地再刺一句回来,然后自己再冷笑。
这样立时将情绪宣泄掉,才叫人痛快。
也不知道现在那“叫人痛快”的裴怀玉在做什么。
——是在和了远密谋,还是尝试策反他身边的人?他要是没戴面具就出了院子,会不会被郎盛光、被秦烛看到?介时自己又该如何解释“金屋藏娇”的“娇”,竟是一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男人?
他被自己想的“漂亮男人”给逗笑了,但细想也没有什么不对,裴怀玉站在那,就赏心悦目的。像阵清风一样,又像清风里的竹子,既抓不住,又死犟。
这样想着想着,他竟然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看见自己的脑袋侧靠在一只藤枕上,免受了磕撞车壁之苦,而藤枕被一条伸长的胳膊举着,举胳膊的人离自己远远的,正困得点头。
“......”
“大人?”
魏春羽眼睁睁看着孱姝被惊醒,一时还呆呆举着手臂。
傻得很。
他手里的枕头被抽了出来,搁在了他的脑后。
做完这些动作的魏大人咳嗽一声:“我去见人,你睡着。”
语气还是硬梆梆的,只是因为字句是关切意,透出几分别扭。
孱姝惊疑地瞧了眼魏大人,还是抵不住困意合拢了眼。
......
三鲜阁雅间。
长着张书生面孔的男子朝他作揖,身子一弯到底:“魏兄,若不是您妙手回春,我还不知道我的本音竟是这般!”
魏春羽微抬了唇角,伸手扶他:“云兄客气,先前见你声粗息涌、音哑重浊,与家师看过的一类痰浊病证相似,我便斗胆一试,开了张化痰清热的方子。也幸得云兄信任,愿意相信某这半吊子医术。此番能帮上云兄实在惊喜,是某的荣幸。”
云规闻言,抬头冲他晕乎乎地笑,口鼻唇舌喷涌出的尽是酒气。
“魏兄,你那方子我找人看过,那人说开得极妥当,就是要见效更好,还差一味药。”
“哦?诚心请教,是哪一味?”
大约醉鬼都有些蛮劲儿,魏春羽被云规扯住小臂的时候,竟一时挣不开,他微微眯眼,看向咫尺间的那张清白面孔,听得那道明澈清亮的声音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婴、儿、肺。”
魏春羽眼皮一抖,面色不改道:“的确是味好药材,只是这东西难得,更无先例。”
云规还凑在他跟前,掀起眼皮觑他,面上的笑容落入魏春羽眼中,像蛇在爬过的地方留下的黏液,叫他浑身都起了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