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小童吸了吸鼻子,愣愣道:“由师兄就是姓由的师兄呀!”
刚才反驳他的那个小童见状嘚嘚跑了过来,得意道:“我知道!我来说!由师兄叫由化无,之前离开这里,去富人家做事了,但是就上个月,好像被赶了出来,就回来了。师傅还说过,由师兄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最有本事的人!但是——”说到这里,小童重重咳了咳,把声音压得沉了慢了,“但是人各有命,我们这里,留不住他。且随他......”
“黑葫芦!你又学老师傅讲话!”从里头走出来一个无须白面的中年人,他指头戳了戳黑葫芦的脑门,“要是你歇好了,就跟我去加顶一个点的碗!”
教训老实了小童,中年人朝魏春羽客气地笑了笑:“小洲,老师傅夸你昨天练得好,说再过几个月指不定就能出师了。平日里孩子要是闹你,你也别束手束脚的,训他们两句就老实了!”
魏春羽将草笠搁到门内,朝他微微弯腰:“多谢詹师傅。”
詹缄不常在长春街这角见到他这样挺拔的年轻人,肯上进、又恭顺,简直不像会沦落到做“下九流”的杂耍的人。
詹缄心念一转,同他道:“我也不瞒你,过几天我有个徒弟要回来,他以前的确在富贵人家做事,应当是有些门道的,要是你有旁的打算,不妨多问上他几句,你算他师弟,指不定能搭上线呢。”
魏春羽应下了:“他就是黑葫芦说的那位由师兄么?”
“是,等他回来了,我叫他与你好好说说。总归,人要是有更好的地儿去,做什么犯傻杵在原地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黑葫芦从后头推了下詹缄的尻包儿,得意忘形地大声道:“是!”引得詹缄抄起一旁的斗笠就去揍他。
魏春羽拍了拍身后的灰印子,眯眼望向立着光刺的房檐。
由化无,吴化有。
真有意思。
......
由化无回来那天,魏春羽告了假。
但他并未去别处,反倒与裴怀玉一道坐在街对面二层的茶舍。
这里的茶卖的不贵,做的也不精,但总归不是为茶来的,魏春羽也不乐意喝茶。
只是苦了裴怀玉,他露出了和馋食居中饮酒后一样的神色,阖眼片刻才松开了攒簇的眉心。
他二人已占了这窗边好位子半日,又只要了一壶茶,那店小二几次走过他们的脚步都放得重沉。
幸而二人所候之人终于出现,那一露面便被众人簇拥的高挑男子,应当就是由化无。
魏春羽眯了眯眼,怪道:“莫不是我们又找错人了?他这长的......和杜欢画的真是八百竿子也打不着啊!”
杜欢画的那人面颊胖大,颧骨高得突兀丑陋,只有那一点痣算得上有用,但现下隔着条街,也看不清那人面孔的细状,但依稀见得那人面目和谐、高鼻深目,绝对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怀玉将推远的茶壶又拿了回来,穷极无聊地将才泼空的茶碗又满上了,他手指修长,叫人想起根节突出的长竹,一套动作下来赏心悦目,引得魏春羽看了好几眼。
“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裴怀玉把杯子推到他眼下,不紧不慢地开口。
魏春羽“嘿”了声:“要是他真是那人,我就不信那些‘黑乌鸦’不去找他,我们只管盯......嘶?”
“怎么了?”
裴怀玉顺着魏春羽呆住的目光往下瞧,一道雪白的身影正被由化无接应着进了门内。
魏春羽开口才觉嗓子干涩:“那穿白衣服的,好像清一师叔。”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食婴案以身入局(六) 因……
在魏春羽说出那个名字后, 他才意识到犯了一个怎样的错。
大青观被灭了门,裴怀玉放弃了夺舍。虽然裴怀玉没有直言,但他也能猜到, 是因为裴怀玉以为自己无力改变上一世的事。
然而如今本该死去的清一又出现了, 必然会对裴怀玉要做的事有影响。
虽则魏春羽已经以一片神魂为代价, 为裴怀玉摆脱了那早死之身, 叫他不必再煞费苦心将自己取而代之, 但将裴怀玉推远是一定的。
他们本就道不同,不过因着前世今生的关系, 才特殊亲近了几分。若是裴怀玉放弃了前世走过的路, 多陪他一陪也无妨;但若是裴怀玉有如枯树生华, 又起了一条路走到黑的心思,那便真是利尽交疏、视同陌路了。
裴怀玉居然眉眼带笑,全无所察似的问他:“要真的是清一,死而复生,你不高兴么?”
明亮的昼光叫他们之间的尘子无处遁形,目光相接,平和的表象下裂隙生长。
在这样的氛围里,魏春羽先无法忍受了:“没有‘要是’, 我们过去看看就会知道真相如何。”
“好。”
“玉铮。”
“嗯?”
魏春羽将屏着的气呼出去, 坦诚地对上他的眼睛:“我不喜欢你那么问我, 话里有话,我不会答。”
裴怀玉的嘴角微微下落,神情无奈又包容:“阿魏, 我没有别的意思。”
搪塞傻子的语气。
在裴怀玉的目送里,魏春羽一言不发地直直往外冲,门口店家道了声“您慢走”他也没抬头, 然而一眨眼,他又回了头,板着脸朝自己走来。
“钱忘给了。”
一串铜板隔着两三步被抛掷到了桌上。
“走啊,杵着做门神吗?”
裴怀玉似乎困惑于他怨气的来由,一时没动,于是便被人拽了一下。
他回了神,正巧对上魏春羽的眼睛,倔强的,别扭的,看他一眼就很快移开。
分明已经是个六品的朝廷命官了,但裴怀玉总还觉得他是个不知事的少年。
从沙场浴血锻出的武艺与心性,反而助长了他莽撞的倔脾气。如果一桩事有千万苦衷、万千迂折,他也会一刀斩去最后一个转折前的累赘,只求一个光秃秃的明确到残忍或苍白的答案。
还总是相信,人的情感能抵万千、胜过万千,似乎在考量中加了情感,就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也总愿意相信这样不会后悔。不悔胜过“应当”。
裴怀玉想,在走之前定要挑个日子,把那圈羊蛊给拔了。他不太乐意看到魏春羽亮得惊人的眼神,盛满了依赖朝向他,那份太轻易叫人动容的热烈,偏偏是被困在个浑浑噩噩的谎言中的。
魏春羽带着他从小门溜进杂役团,躲在放杂物的里间。
一墙之隔,听得清由化无与众人的交谈。
“我是因为主家的事儿才结识了姚兄的,他听我说起这里的事儿,也想来看看。”
“由师兄!他会什么呀?他会打铁花、打得比我还好吗?师傅说,等我胳膊再长一点,就可以打最大的锤子了!”
“黑葫芦,姚兄这么白,不像会打铁花的呀?”
“我知道!姚兄是唱戏的——房班主说,难看的不要!单好看的也不要,要又漂亮又活......活什么的!姚兄要是去,一定能进班子!”
“胡闹,我喊的姚兄,你们要喊哥哥。”
“嗳,姚公子见笑了,我们这孩子多,就是吵得厉害。”
答话人轻快笑了:“不嫌闹,家中就剩下我一人了,反倒很想念这样的热闹。”
那声音震得魏春羽微微怔忪,眨了眼垂下时,仿佛回到了大青观的东厨。他与善渊善时在门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等着清一忙完再冲进去吃现成的。
但总是,总是被清一察觉,在他们一人面上抹道白面粉,将他们提溜进去帮忙。
“阿魏,他们走了。”
裴怀玉陡然出声。
魏春羽想了想:“师叔他,是不是失忆了?”
不然为什么活着却不来找他们。
魏春羽如今做了官,要是有意找,并不是难事。
为什么清一反而跟疑似追杀他的人走得那样近?
其中究竟有什么误会?
忧思深虑将他的脑子塞得胀满,神智都打了结、有些不畅起来,直到裴怀玉拍了拍他的袖子,将不当心蹭到的灰尘印子拂净,他才回神:“走,我们出去,别跟丢了人。”
转身时袖子翻转,魏春羽顺道抓紧了裴怀玉的手,动作称得上熟练。
裴怀玉却没有跟着他走,反倒手腕一勾,将人扯了回来。
他朝困惑的人摊开手掌——那上头印着朵栩栩如生的藏红花,紫红色的细光闪过,很快与图案一同隐没下去。
裴怀玉温声道:“我给由化无种了蛊,能知道他们在哪。”
然而眼前人并不像他想的松了口气,反倒冷笑一声,摆出副虚心请教的模样:“敢问小师叔,有没有什么蛊,可以知道别人有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
裴怀玉微微一怔,眼前人便顾自捉紧了他手腕,话语间压着几分怒气:“我扯了神魂给你铸的新身体,你就是这样珍惜的?一想到这里头又住了些恶心的虫子,我就恨不得找个人来把你夺舍了!”
魏春羽今日就像根一点就着的爆竹,无论裴怀玉说什么,他心里攒着的那团火都要烧一遭。饶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焦躁得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