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孱姝唇角翘了一翘:“没想到,大人会看得上这样的粗茶。”
“哦?”杯盏在魏春羽掌中转了一圈,“我从军前,喝的大多是酒,那时也未必辨得出好坏,只把价高的出名的当作珍品。”
“但现在变了,大抵自己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他身上穿着洗旧的青色衣袍,低头端详时,又记起落拓观中自己因衣袍而自羞,只觉恍如隔世。
人在经历大变时,往往注意不到自己身上的改变,发现它们往往是在经年日久后的某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从前判若两人,无论留恋与否,有多好奇其间的变化,都不能回去了。
孱姝说:“大人这样通透英勇的人,如何叫人不佩服。”
魏春羽转眼横他:“不必奉承我,我也不会苛待你。”
“那大人会放我走吗?”
魏春羽模仿他句中停顿、句尾上挑:“那你会守口如瓶,在被刀抵着脖子时,也不说见过我的事吗?”
这不是会不会,而是魏春羽信不信的事。
“我信大人,不会让姝有那一日的。”他微微摇头之际,油灯打亮了他的耳后——那里到后颈,有一道褐色的长疤,像一把寒光刺眼的柳叶刀。
孱姝察觉那道视线的长久停留:“姝还知晓许多宫中秘闻,相信大人会好奇的。”
人与人的相遇很无趣,人就像一个麻袋,抖落着翻过来,说个没完、说个干净,然后就变得贫瘠,再没有什么东西可拿出来的了。孱姝不想做那样急功近利的麻袋,他想,他要吊魏春羽一吊,让他觉得黑洞洞的麻袋里并非早已空无一物。
独立的几个琴音后,勾拨的手指又汇集起幽长、幽长的曲调。
在夜幕浓得让人不安以前,孱姝听见那人说:“我的确,不是卸磨杀驴之人。你往后就是府中的乐师了。”
孱姝也终于情真意切地笑起来:“听闻大人与郎大小姐好事将近,到时我也学几首喜庆的曲子,弹给大人和夫人听。”
魏春羽微微一怔:“夫人?”
他在及冠前,也曾想过自己的夫人会是怎样的。
也许是晴乐,她总是遇人不淑,每回都要拉着他往负心汉家门口扔爆竹。不过后来知道了她是天火阁的人,用不着自己救风尘。
也许是某个不幸的大家闺秀,但在某日终于发现他这草包的好,温温柔柔地同他说话、唱歌、出游。
都很好。
可后来他被裴怀玉几句话骗上了一条流亡之路,再没有想过祸害谁家姑娘。
沧海桑田,波折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世人眼中可托付的良人。
他不由低低笑起来,摇着头往外走,走出院门后,他扶着一棵树笑得逐渐更大声起来,喘息过急的间隙,恍觉喉间又呛进了风沙。
大约他醉得的确过分了,或是太累太累了。
他同十九岁倚在书上小憩的魏春羽重合了,就这样盖着一身月光沉沉睡去。
......
有时魏春羽真的觉得自己殚精竭虑了。
一头是与朗将军府的亲事,一头是乱麻似的孪生皇子之事,此外还得为裴怀玉的病操心。
幸而武功郎与校尉的职务并不繁忙,否则他真的要苦生出满头白发了。
每日里,他思索筹谋得巅顶锐痛,身体未如何活动,也酸楚疼痛不堪,恨不能时时倒头以地为榻。他想,大约比起战场上身体劳累伤痛得思维卡壳,也不遑多让。
他如今只是个七品武功郎,兼任个闲职校尉,想要往上爬,最唾手可得的方式就是接下郎隽山递来的橄榄枝。
而事关仓松年的孪生皇子一事,布局起来太复杂也太危险,他将这件事考虑在内完全是因为上一世,这是一条裴怀玉走成功了的路。但是如今他看不清皇权中心的漩涡,一步踏错,就是引火烧身。
而且他站得太低,身边可用之人也少,只有善巫蛊之术的柳巫与嫪春厌、随时可以离开的秦烛和其背后的暗阁,以及寥寥几个平庸的忠仆。
过去他想和杀死仓松年的冷情君王一刀两断,但如今想要借势报复有功名在身的吴玉瀣时,又不由去复刻裴怀玉走的路。他也私下里找过名叫郑常慧、徐常青的人,但最终无果。大约因为裴怀玉不是因为三两贤才辅佐而成功的,贤才都择良木而栖,而如今的魏春羽还没有充分展现出自己的良处。
宿醉后深思忧虑的感觉并不好受,魏春羽强撑着写些什么,而这时,书房里间传来低微的咳声。
静立在旁的阿星眼皮一抖:“大人?”
魏春羽笔下抖开墨团,朝他摇了摇头。
阿星便目不斜视地识相道:“那小的先下去了。”声音很轻,声怕惊扰了里间的人。
等人出去带上了门,魏春羽才把信纸放进上锁的抽屉,不紧不慢地绕到屏风后,同那昏睡了两月不止的人对视。
那人正似笑非笑地翘首问他:“一觉醒来,是变天了不成?”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四) 补……
鱼肚泛白, 晨光熹微,人的眼睛在尚未消退的昏暗里却更加明亮。
裴怀玉看得清将他束缚之人,乌发微湿, 眉眼沉郁, 嘴角微微向下绷着, 已与他记忆中的花孔雀小公子全然不同了。
昏睡多日的人对着手脚上的束缚抬了抬下颌:“这是做什么?要将我作螃蟹煮了么?”
“想问你点事。”魏春羽将手覆到那铁环上, 分明是亲近的姿态, 嘴里问的却是最正经严肃之事,“你同郎盛光, 有过交集么?为何‘上穷碧落’的二重境中, 不曾看见这个人?”
裴怀玉歪头静默着瞧了他会儿:“你将我骗回来药了绑了, 就对我一句解释没有?”
魏春羽抿了抿唇,没作声,裴怀玉却突然低笑一声:“我以为你要问的不是这个,是皇帝是从何时查起的仓松年,又是如何查、派谁查的,你好取而代之。”
“我没有那样大的心思,我只想为师门报仇,郎盛光已经足够了。”
“那你知道吴玉瀣背后是谁么?他一个小小巡盐运使, 在几次犯错后, 只落得个‘御下不力’的小罪, 降了一年闲职又官复原职了,你知道是谁在保他,他们又有怎样的交易么?”
等到真的有人动吴玉瀣, 他就会把一切把柄都抖出来,要挟背后靠山救他,甚至把要与他作对之人打入深渊。
魏春羽忍不住攥紧了被褥, 却被挣开束缚的裴怀玉掰开了手,他手指冰凉潮湿,像是水草缠上了他。
响在耳边的那道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是气声:“阿魏,你还真是随心所欲。有求于我就把我弄醒,没有要用到我的地方,就让我一直睡。也是我太轻信于你了,你一句‘愿意’,我就真的掉进了坑里。”
尖亮的鸟啼骤然响在窗边,似是个信号,叫那暗色沉沉的天彻底翻过了个儿,白昼终至。
一切都在光里无所遁形。
二人交握的手微微使了力,仿佛要填补言语无法尽表的愤怒、质问与不纯粹的恨意。
“你哪里是信我,你只信你自己。你只信在我身上种的圈羊蛊。”魏春羽望进那双睡意未散的眼眸里,在那里面看到一个同样疲惫的自己。
他想到过去做的许多梦,同现在是一样的姿态,截然相反的情态。
分明梦境以外、幻境以外,裴怀玉从来都只想要他的身体作容器,连那些亲密、软话、亲吻,都附属于骗局与算计。
可他还是一次次不知好歹地梦见这个骗子。
瞧,这个骗子都狠得下心给他种各式的蛊虫。
裴怀玉因骤然一空的手心微愣:“你发现了,所以生气了?阿魏,我只是想你能更亲近我些。”
那圈羊蛊厉害得很,会逐渐驯化宿主,让他亲近、爱慕种蛊人,最终完全丧失自己的意志,只有服从。
培养的不是情人,是奴隶、傀儡。
魏春羽气极反笑,几乎是把支起身的裴怀玉掼在床头板上,骨骼与床板发出令人惊惧的嘎吱声。
而始作俑者掐他脖子的手渐渐收紧,冷冷问他:“你真拿我当傻子骗不成?我是什么由你调戏、利用、任杀任剐的泥人不成?”
裴怀玉被他拽得被迫仰头,那双平静得惹人生厌的眼睛也正对着他。
“不过,裴玉铮,有一桩事你做得不错,圈羊蛊的确是个好东西。只是,你用错了人。”
说话时,他俯身更近,灼热的气息侵略性地扑洒在裴怀玉面上:“想同我亲近,我给你下蛊也是一样的。”
裴怀玉眉心一动,也不同他演故友重逢的戏码了,他手腕一转,叫那尚且虚弱的真气冲撞母蛊,熟悉的拧痛袭来,他再抬眼时,如愿见着那人惊异又强忍剧痛的神色。
“你......”魏春羽手指一僵,子蛊拧转的绞痛叫魏春羽猛地痉挛,埋首缓急时更有涔涔冷汗渗出,他捏紧了裴怀玉的手腕,几乎错觉骨裂之声。
见身旁人的凌人气焰被压下去了,裴怀玉终于微微笑起来:“别忘了呀,阿魏,你身上的蛊虫从不止圈羊蛊一种。下回说话、做事,可得多想一想.....别用这样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我,你又心软不肯杀我,又强迫我也大发善心放弃你的身体,哪里有这样损人利己的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