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若废皇室,寻何名头,又往何处寻良主?
车道不平,颠簸里话语稀碎。秦烛靠在马车角落,困乏得顾不得发顶风霜,半阖着眼听完了,问:“天下与你何干?”
问话这日,魏春羽出行,是为赴朗将军府小姐之约,恰巧在半道碰上秦烛。
这并不是他们六年未见的第一面,自几月前魏春羽回大业,还被授了官,秦烛就闻声找来了。正巧碰上魏春羽托嫪春厌去查那“双玉”之事,便一同去了。
而今日便是秦烛收官回来的日子,他原就先于嫪春厌来去,现下又巧遇魏春羽,便第一时间回报了给他听。
魏春羽被他一问,思索片刻道:“有关的,与我有关的。前日里,府中米食变得遭了,原是那厨娘买了穷苦人家的蔫菜糠米,想用银钱帮一把他们,又壮了胆子端给我吃,告知我外头百姓艰辛,赌一把我会帮。我给救济堂捐了钱,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我年少时也能被施与一碗粥,是不是老头就不会死......”
魏春羽飞快地眨了眨眼,艰难地微笑道:“从前我以为,怜悯会让我长成正义的人。但我错了,不是怜悯,是恐惧。世道这样差,总有一天,会又轮到我的。”
魏春羽伸手凭空比划着,做出拉拽的动作,“我路过乞儿,她扯住我的衣角,像狼咬住一块肉那样。她那样用劲,但眼神却是惶恐甚至绝望的。她说,求我救救她的母亲,但她母亲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就在她身边,我脚边。”
“家中的男人都去参军了,或是累死在田地上。这样的人家有许多。”
“不是没有官员主张轻徭薄赋,但仗要打啊,运河要开,城池也要修,不把这些做了,国都要没了,更谈何民生呢?”
他们的车轮滚在大夜城最繁华的街道,入耳的人声祥和。
车内一时无声,二人默听半晌,秦烛道:“你瞧,仗打赢了,会好起来的。”
魏春羽气息一抖,几乎称得上激愤:“自打仗的盘剥到种田的,没有钱就没有活的希望;自皇帝老儿一路下到奴隶,没有权就没有公道。这样的国家,还会好起来吗?”
“况且,秦叔这遭出去查到的,那些身居高位不倒的人,会因为仗打完了就停止受贿卖官、酒囊饭袋的生活吗?”
秦烛猝然道:“那就变。”
魏春羽神色一顿,听得秦烛叹了声:“你不必唱戏试探我,我从你刚生下来就看着你了,我们之间不必兜圈子。你要变,变制,变法,或者干脆造反重来,我都不会拦着你。”话止于此,秦烛终于撑起身,眼神犀利:“况且,你不是早就做了许多事了么?”
“秦叔啊......”魏春羽微蹙着眉头,“说小些,我也只是想借势为我的师父报仇啊,就像你当年想为郑濯春和江鹤报仇一样。”
秦烛倏地睁开眼,幸而马车一颠,外头的人道了声“魏副将,聚福楼到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三) 聚……
被魏春羽捡回来的马夫, 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面颊红扑扑的,悄悄同魏春羽说:“刚刚二楼有个姑娘开了窗, 长得可真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郎府的小姐呢!”
魏春羽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阿星, 前几日你才夸那糖铺姑娘是仙子似的模样, 还给人送了几回物什。是我记错了不成?”
阿星卖乖地笑了笑, 不期从风掀起的帘子里看到了车里的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副......副将, 那里头有人!”
秦烛瞥了阿星一眼, 有些嫌弃似的。
阿星挨了一记眼刀, 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我就说,这赶的车怎么重了不少,还以为是我中饭没吃饱......”
魏春羽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阿星的肩背,却听秦烛冷不丁开口道:“忘了说,流星如今在暗阁做事。他伶俐些。”
阿星听出言外之意,忐忑紧张地将眼睛朝魏春羽瞪成杏子,幸而魏春羽只是愉快地笑道:“阿星也很好。流星在暗阁里这么些年, 也多谢秦叔照拂了。时间不早了, 含玉先上去了。”
缀着长穗的帘子飘飘悠悠又落下, 秦烛将手盖在眼睛上,外头的光悄悄探进来,覆在他瘦削的下颌, 那声极轻的“好大的胃口”也消散开了。
而不明情况的濯濯自他衣襟伸出毛茸茸的脑袋,迟疑着纡尊降贵似的蹭了蹭秦烛的面颊......
聚福楼统共三层,过了饭点, 人并不多,一楼散客零碎,还不如来回的伙计多。上了二楼,都是雅间,魏春羽被领着去了最里头那间。
雅间门口斜斜歪着几支槐花,很长,像揽客人的长手臂。魏春羽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推门,抬眼,温和问好:“郎小姐,在下魏春羽,幸会。”
那郎盛光就坐在窗边,慢半拍地应道:“啊,也问你好。”
这郎小姐,同魏春羽先前想的很是不同。不是规矩谨慎的深闺少女,也不是风风火火的将门虎女,她身上一股懒散气,但身上还穿着打马球的服装,窄袖长衫、玉带红靴,叫人不由好奇她策马时生动的模样。
郎盛光邀魏春羽上座吃饭,炯炯目光落在吃食上,蓦地生出无限热情来,她轻快地介绍着一道道招牌,显然对吃食比人更上心。而她身后的婢女,穿着规矩的襦裙,眼珠滴溜溜地将魏春羽与阿星都滚熟了,藏不住的好奇。
魏春羽眼神专注,耐心聆听,夹了菜尝了,郎盛光便要问上一句:“是何味道?”
魏春羽垂眼思索片刻,道:“这蟹粉狮子头,蟹粉口感明显,但味道不重,不会腥气但也不出挑,吃起来像是炸酥了的肉丸子。”
郎盛光有些失望地“嗳”了声。
“小姐何不自己试试?”魏春羽作了个“请”的动作,那婢女便麻利地布好了菜。
郎盛光面露犹豫,还是尝了:“是挺酥的。”
魏春羽见她没有变回疲乏的模样,松了口气,话也不由多了起来:“其实肉圆最好吃的做法是加荸荠,先煎炸,再红烧闷煮,最是脆爽清新,一点儿不腻。”
郎盛光微微笑起来,谢他:“真希望以后还有和魏副将吃饭的机会。”
“吃饭嘛,机会多的是。”二人将桌上菜都尝了遍,魏春羽才想起来“相看”一事似的,提起话头问,“平时小姐爱打马球?”
郎盛光也搁了箸,离了吃食,她眉眼笑意略收:“不常去,我白日一般在演武场。”
“小姐使刀,还是使枪?”
“都会,但不如赤手空拳得多。你改日要来看看么?”
“您邀我,我总是要来的。”魏春羽指节叩击着自己的髀骨,笑答她,“小姐让我想到一位故人,一开始我也以为他不能打,后来才发现他是深藏不露。”
“哦?那位故友可在军中?”
魏春羽将头摇了一摇:“不在了。”
日光又偏一寸,郎盛光先告了辞。
魏春羽送她,也不忘将遗下的饭食打荷了,结账时还同阿星耳语:“这郎小姐,可是你下马时说的关窗的貌美姑娘?”
阿星险些接不稳饭食:“不......当然不是。”他可担不起调笑未来主母的罪。
魏春羽“哦”了声,似是信了,却又杀个回马枪:“那刚才你眼珠子都快冻住了,看人家作甚?”
阿星硬着头皮道:“是、是郎小姐身后的姑娘......”
魏春羽见他急得满头冒汗,破功笑道:“行了行了,没想逼你。”
登上马车,摇晃使秦烛惊醒过来,他见是魏春羽,握剑的力道微微松懈:“走罢?”
魏春羽也道:“走罢。你这......手边的酒,是哪儿来的?”
“有人叫卖,把我吵醒了。”总不能白醒一趟吧?
濯濯和秦烛同时轻点了回脑袋,注视着魏春羽,叫他忍不住带起些笑意:“秦叔难得回来,我们今天不聊别的,就喝酒,可好?”
当夜,酒热过又凉。
魏春羽昏乏几晃,眼前的秦烛就不知去哪了,他颠了颠剩下的酒,记不清“上穷碧落”中的酒有没有现在手里的香了。
他朝那孤零零的月亮傻乎乎地笑了:“洲君,玉铮,与我同酌!”
或许是真的醉了,他耳边响起洲君的琴铮之声,走近了,才从大敞的门外,看见孱姝。
是了,他也是会弹琴的。
世间会弹琴的人竟如此之多。
孱姝指尖一顿,琴音一滑,曲调不稳了,他也不能再装作没发现来人。
“没事,我只是路过,你......弹得很好听。”
孱姝挑了下琴弦,侧头笑道:“原来我还能给你带来别的用处。”
魏春羽踏入两步,踩得脚下叶子喀喀作响。
“夜深露重,冻得我手冷,我不弹了。要是大人愿意,我给大人点香沏茶吧。”
孱姝的屋子就是来时的布置,桌、床、坐榻,只有一把琴是多余的。
魏春羽喝了孱姝的茶,是很幽长的苦香。
他搁下茶盏说:“原本后半夜,要回去睡觉的。这下彻底睡不着了。只是能喝到这样味道的茶,也不算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