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要是你不忍心向我下手,那不如让我来吧?”裴怀玉缓了语气,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孔就这样朝他微仰着,分明居于下位,眼中却满是势在必得与灼热的欲望。
  正僵持时,外头忽然传来杯盏碰撞的响动。
  “谁?”魏春羽冷眼回头。
  “大、大人,是我,孱姝。”
  扼着裴怀玉的力道消退,他压抑许久的咳嗽终于一叠声冲了出来,声渐嘶哑,甚则呛出些血沫来。
  魏春羽目光一顿,仍冷声道:“躺着,别耍花招,我马上回来。”
  裴怀玉挥了挥手:“去吧,别让外面那位等急了。”
  魏春羽脚步一顿,转头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哼了一声,将门锁落上了。
  隔着木门,外头声音微微模糊。
  裴怀玉半倚半坐,把手背覆在眼上,挡住斜斜闯入的光。
  像是被刚才的对峙抽去了气力,他疲惫地叹了口很长的气:“傻子。”
  意义不明的喟叹消散在了空气中。
  他重伤未愈,此刻周围一片安静暖和,不由又昏昏沉沉地丢了意识。
  裴怀玉是被吵醒的。
  “我会给他换一具身体。”
  “别说的像换一棵白菜那样。这不容易,没人知道新的身体他能活多久。”
  “那就把我的一部分神魂融给那具身体。”
  另一道声音没有再响起。
  等裴怀玉挣扎着睁眼,眼前就只剩床边的魏春羽了。
  那人正把调羹挤进他口唇,朝里倒药。
  裴怀玉一时不察,猛地呛咳起来,鼻间口中泛起更浓重的血腥味:“咳......这是什么东西?”
  床边人挨近时,新鲜的血气更重:“药。你说得对,我现在不会杀你。”
  裴怀玉抵住了碗沿,看向他的眼睛,几簇杂乱的额发挡在他们之间。
  “什么药要用到血?”
  “同生蛊、圈羊蛊、负心蛊......”
  魏春羽话至半截,从未关紧的门里窜来的风,叫裴怀玉又连串低咳。他等人咳完,劝诱道:“你这样的身体,无论我喂你血要做什么,都只能受着。况且,安心在这里养伤不好吗?”
  裴怀玉把药饮尽:“你最好还是杀了我,趁我现在连母蛊都控制不了。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未来事,亦不会真心待你。”
  但这话没有立刻等来回应,魏春羽的手盖在他手背,他端着碗没法挣开。
  直到裴怀玉在这场对视里败下阵来,才听那人低语:“不对劲。”
  他微微一愣:“什么不对?”
  “从紫微山上就不对劲。”魏春羽眼睛很亮,像是衔住了一块肉就不放的野兽,“如果是以前,你不会带着一身伤出现在我面前,因为你要杀我、也不信我,你图万全之策。那只有两种可能。”
  裴怀玉不由被他带了过去,着实好奇地问:“哪两种?”
  “一种是你被逼到了绝境,想用我身上的圈羊蛊赌一把。”
  魏春羽的手用力到微微颤抖,脸凑他更近:“还有一种——”
  “是你不想杀我了,你想我。所以死前也要再回来看我一眼。”
  说话人的神情专注得叫人心底发麻,麻得裴怀玉的笑迟了一息:“痴人说梦。”
  “嗬,好啊,”那只药碗终于被放过了,“那就当你是第一种。可是玉铮,你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我?”
  裴怀玉不在笑了,面色也冷下来,只是耳边还坠着魏春羽编得精细的小辫子,叫魏春羽看着毫无怒意,反倒拣了那条顺眼的头发攥在手里:“我来替你说,因为你根本不是为杀我而来,你不求顺利稳妥,玉铮,你求什么?什么比你的命重要?”
  裴怀玉难得卡壳,看他的眼神称得上惊奇:“我原以为你发现了圈羊蛊,会清醒一些。”
  没想到还是疯了,才这样自说自话。
  魏春羽解开他脚踝上的铁环,得当地按揉了几下,除却疼痛遗留的苍白面色,神情几乎要被错认成温柔:“我会给你换一具身体,种同样的蛊虫,总归你不愿意答我的话,忘掉一些事也无关紧要。我会给你一个恰当的身份,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裴怀玉用劲闭了闭眼,睁开时还是忍不住道:“你会搞砸一切的。而且只要我醒来,哪怕片刻,都会想办法杀了你。”
  约莫是药剂发起了汗,裴怀玉面色潮红,鬓角黏湿,一派虚弱之相,而眼中怨气又真切倔强,魏春羽正是盯着他的眼睛愣了神。
  大抵也是挨得太近,另一个人的吐息烫得魏春羽头脑昏沉,他将手指插进裴怀玉汗湿的手心,相扣。
  而后在裴怀玉还说着什么时,将唇瓣印上了他的话语所出处。
  和魏春羽梦见的不一样,是湿润的、滚烫的,像吻上了一片春日街头被雨打湿的杏花瓣。
  裴怀玉原本往后一缩,但头却磕上了床板,退无可退,也不知是无力还是无心,竟也由着他胡来了。
  他们的面颊时而有轻微的摩挲,像风经过。
  而仅仅表面的磋磨已经不能填补他们内心的空缺,按下那些忿恨、算计、踌躇、痛苦。
  于是魏春羽将那个春日都揉碎了,再囫囵拼起拥在怀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充作一个被填满的湖泊。
  两道咫尺间的气息粗重,魏春羽在潮湿的气息里微微错开面庞,在裴怀玉的耳朵上磨了磨牙:“小师叔,你还要怎么杀我?”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校尉府乱中重逢(五) 对……
  “在紫微山上遇见你, 我就该猜到你不会杀我了。”
  重来一世的裴怀玉,仍然没能护住大青观,他一切更多更远的筹谋, 都被变幻的现实击溃了。
  他开始怀疑, 自己并不能比十九岁的魏春羽做得更好, 甚至因为不熟悉那些低处的坎坷、陌生而炙热的情感, 举步维艰。
  所以——
  “你回到那里, 只是为了再看我一眼。”
  驱散厚重的迷雾,越过重重山霭, 回头看二十五岁的自己一眼。
  所以无论魏春羽有没有食言, 裴怀玉都不会太在意、太愤怒。
  裴怀玉没有否认, 只是暧昧不明地笑了笑:“要真是这样,你一定松了一大口气吧。”
  脚镣“嗒”地一声又扣上了。
  细长的钥匙在魏春羽指尖旋跃几轮,最终隐没掌心。
  “过去我以为自己有亲人、朋友,以为大青观里的所有人都会安宁吵闹着长长久久。但最后我就剩下你了。你又是自己找回来的,来这个世界、去紫微山、找到我,我又怎么好叫你失望?”
  “我会给你种蛊,你忘记的,我都会一点点讲给你听。一个全无过往的人, 我还不至于没有把握让他亲近我。然后我们成婚, 就像你期望的那样。”
  听着他一席自说自话, 裴怀玉几乎瞠目结舌,两瓣嘴唇张张合合几次都没出声:“谁,和、谁, 成婚?”
  魏春羽道:“此处除却你我,难道还有第三人么?”
  “你,便是不管郎盛光, 也不管孱姝了么?”
  魏春羽湿热的虎口卡在他的口唇处,微微使力时濡湿感更盛,他手下之人似觉难堪,眼睫颤动地阖了眼。
  “小师叔,我不爱听别人的名字。而且,”他空余的手勾着那黄穗子到裴怀玉面孔上,“你还记得这个穗子么?”
  穗子晃荡,尖尖的尾梢扫过肌肤,像是什么转瞬即逝的威胁与警戒。
  “这上面缠着的,可是你——洲君送我的发丝,你要如何抵赖?”
  “我何时送你......”裴怀玉微愣,菩提境重伤后,一角记忆的空白晃得他眼晕。
  然而随即将不重要的东西抛诸脑后,笑得开怀,一把揽过本就朝他倾倒的人:“是我错了——”
  他语中一顿,唇瓣险险自魏春羽鬓角擦过,在人失神之时,脱臼挣开又快速接上的手腕一翻,一只小巧的匕首就这么没入魏春羽腹中。
  “......便是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你这个有桃花癫的蠢货也走不了多远。”
  变故陡生,暧昧得叫人耳热的氛围骤然散去,血腥气扑洒开。
  魏春羽按着腹部伤口,咬着牙去掐裴怀玉的脖颈,那人本就是强弩之末,捅了他一刀便彻底失了气力,被他捏着命门无力垂在手心。
  “要不你就杀了我,休想将我当作傀儡禁脔,每日每夜听你讲些自以为是的酸话。”裴怀玉因为窒息落泪,然后发着抖笑起来,“或者,你死,换我活着。”
  魏春羽松了手,低头草草包扎,寒声道:“瘟疫中,我救过你一次。”
  他看了眼裴怀玉,那人愣了愣,露出些迷茫来,但很快又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你想对我挟恩图报?”
  而且,既然能救他一次,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直接帮他度了这命关?
  魏春羽系紧了伤处的最后一个结,拉紧,朝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看他时,面色难看得很,甚至有一瞬扭曲:“没有,我只是觉得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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